一場《繁花》,讓滬上明星遇到王家衛,實現一局愉悅的磋磨,也成就了上海這篇緣情而綺靡的辭賦。當中,有一個角色與眾不同,他分外矍鑠、干練,似謀士,更似隱士,深得觀眾贊許。他就是“爺叔”游本昌。
戲內,繁華落盡,曲終人散,凡事都想留退路的爺叔,也離開和平飯店。看似是他與寶總的分歧,實則更像是歲月催逼,他不得不讓位于年輕的浪潮。
戲外,年逾九十的游本昌,卻仍是志在千里的老驥,并不因老而廢去一生志業。他的時代,一直都在。
濟公之后,又見爺叔。爺叔之后,尚可期待。游本昌的后半生,是修行,是傳奇,是文藝界的一枚光燦奪目的定海神針。
壹
《繁花》剛開播時,褒貶不一。但游本昌的演技,卻獲得一致認可。這位從歲月長河中走過來的老人,只用一個眼神,就能將觀眾帶入唏噓、慨嘆與山河蒼茫的情境。他的亮相、神態、舉動,無一不貼合角色。
是數十載的智慧與經歷,熔鑄成了這名老演員;這種角色是修來的,不是演來的,非游本昌不能為之。
游本昌不是上海人,他于1933年9月生于江蘇。與上海的緣分,始于6歲那年入上海法藏寺學佛。少年時代,家國動蕩,戰火連天,他立志要殞身報國。和平年代,入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后來到中央實驗話劇團,成為新中國第一批青年演員。
青年游本昌
在劇團,游本昌因“形象不佳”,只能演小角色,有時甚至連臺詞都沒有。在近20年漫長的龍套生涯里,他攏共塑造了79個“丑角”。
直到52歲,游本昌終于等到人生的主角——濟公。一把蒲扇,破衣爛衫,似哭似笑的顛僧,卻到處懲惡揚善,度化世人。濟公一角,風靡大江南北,甚至遠播海外,與次年播出的《西游記》中六小齡童飾演的孫悟空,一并成為最具國民認知度的熒幕形象。
名利來了,接戲卻慢了。一則是劇本良莠不齊,“遇到不滿意的(劇本),給再多錢也不干。遇到喜歡的合適的,不給錢也要上。”為此,游本昌得罪不少人,甚至劇團苦勸都沒用。在拍攝僅四集的《濟公活佛》后,妻子身患重病,他當即息影,照顧妻子,直到病情好轉,才復出演戲。
后為滿足小孩的愿望——在活動中,曾有兩個孩子表示,想看更多的濟公劇集——他特意成立公司,籌拍續集《濟公游記》。當時,大部分電視劇都會找華貴的酒店做首發,游本昌卻帶著《濟公游記》首先來到少管所。因為他當時看到一則少年犯罪的新聞,心有戚戚,便寄望濟公懲惡揚善的精神,能夠感化迷途的孩子。
“濟公濟公,濟世為公。濟世為公,其樂融融。”這是他的悟道,更是他始終踐行的藝術觀念。既然為公,就不能滿足一己私欲,去灌溉虛妄的名利欲念。所以他接的本子,越來越少,同時還愈加注重劇本,毋寧說藝術,導人向善的作用。
有人批評《濟公游記》相較于最早的《濟公》,道德說教意味較重,他不是不知道,但他樂意為之;他選擇去少管所首發,更是如此。
另一種意義上的“公”,則表現在他的藝術追求上。2000年,他將過去賺的錢,拿去自編自導自演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啞劇劇集《游先生啞然一笑》,希望中國的啞劇沒有“啞”下去。
其實,早些年,正是啞劇成就了他。始終處于劇團邊緣的游本昌在40歲時,決心做“一件讓自己死而無憾,足以給自己人生一個交代的事情”:做啞劇。但除了妻子的鼓勵和支持,沒人愿意跟他干。夫妻兩人勒緊褲腰帶,硬是做出了一臺啞劇,并且還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次年,他便以啞劇《淋浴》登上春晚,被電視臺的人看到,力邀他出演濟公一角。
“如果我沒有啞劇的積累,大家是不可能看到經典的濟公表演的。”游本昌坦言,啞劇元素的加入,使得他在詮釋濟公時如虎添翼。譬如劇集中一些頭被門卡住、無實物表演喝酒等,都是啞劇手法。
啞劇是一門特別考驗演員演技的藝術,游本昌從中受益良多,不愿它就此埋沒,故而孤注一擲地投拍了《游先生啞然一笑》。可惜,血本無歸。游本昌接受這種命運,“啞劇這種需要靜心欣賞的藝術形式生不逢時,然而我絕不后悔。”
2006年,他又不惜代價地投拍了《了凡的故事》。這部電視劇,改編自有“中國第一善書”美譽的《了凡四訓》,意在立德揚善,然而反響平平,終究是耗盡家底。
外人笑他傻,笑他癲,笑他不懂時勢大流。游本昌啞然,“我笑他人看不穿”。
貳
去年有一部熱血武俠劇《少年歌行》,游本昌在其中客串了忘憂大師。忘憂精通佛學,慈眉善目,一言一行,皆是大師風采。世人皆欲殺魔教之子,只有他看出那不過是一個孩子,便庇護他成長,乃至坐化亦不怨不悔。游本昌鏡頭不多,但只要出場,就是焦點。彈幕高呼,老爺子超越動漫原作,將一名得道高僧演繹得淋漓盡致。
早在《了凡的故事》中,游本昌就飾演過云谷會禪師,以“一切唯心造”點化袁了凡(李解 飾);2010年,在武俠電影《劍雨》中,他飾演見癡大師,見細雨(楊紫瓊 飾)執著癡迷,用戒尺敲打她,惋惜又急切,活脫脫一位高僧。
圖為《劍雨》劇組,游本昌和楊紫瓊合影,據游本昌微博
若論及國產劇中高僧的形象代言,游本昌當拔得頭籌。除了喜劇色彩的濟公,游本昌一生中最重要的第二個角色,要屬弘一大師。
弘一大師俗名李叔同,本是“二十文章驚海內”的天縱奇才,卻割舍塵緣,苦心向佛,成為“律宗中心之祖”。游本昌對弘一大師,早已心向往之。話劇籌備過程中,他讀了大師傳記,更是深受觸動。過去很多戲講弘一大師,重點都在他的前半生,因為有戲劇性。游本昌卻認為,弘一大師生命最后的五年反而更精彩,于是定下創作方向,以《最后之勝利》為題開始創作。當時,他年逾七旬,即將步入耄耋之年。
影視傳媒公司雖贊賞游本昌的決心和宏愿,卻不愿意在這個看不到利潤的項目上砸錢。在獲得家人的同意后,游本昌毅然賣掉北京的房子,全力打造這部話劇。從搭建團隊,到劇本創作,再到排練,一個壯心不已的老人,始終奮戰在第一線,傾盡心血。甚至在2009年,游本昌剃度出家,只為參悟角色。
經過長期打磨,話劇《最后之勝利》終于在2010年杭州虎跑寺首演。這里正是濟公圓寂、弘一大師出家的寺廟。當年《濟公》便是在這里開拍。從濟公到弘一大師,冥冥之中,仿佛是一種命運的必然。
隨后,游本昌帶著自己的話劇團隊,開啟漫長的全國巡演。除了北上廣深,他們去的更多是二三線城市。“藝術有一種最重要的精神就是分享,分享不是來自票房,分享是來自你內心最深的對生命的敬仰。”若不是這種對生命、對藝術、對弘一大師的敬仰,也無法支撐游本昌哪怕意外骨折,也要打著繃帶堅持演出。到2018年,這部話劇已經演出一百多場。
可以說,弘一把自己的晚年獻給了佛法,游本昌則把自己的晚年獻給了弘一大師。
曾有人問他,演濟公和弘一的區別?
他回答,兩位角色只是相上不同,發心是一樣的。濟公放浪形骸,弘一沉潛心志,他們修的都是一顆覺悟之心,為的都是普度眾生。游本昌說,他演的時候,不是想怎么塑造角色,而是從發心進入,向兩位大師不斷靠近。
游本昌扮演的弘一深受各界贊揚,只是話劇不比大眾傳媒,傳播度有限。所以世人更多知道他的濟公,而不知他耗費十年心血所成就的弘一大師。
2016年,北京,《弘一大師——最后之勝利》話劇劇照
縱觀濟公、弘一,以及各大影視劇中的高僧客串等,這些角色都有一個共性,就是渡人。包括《繁花》里的爺叔,他的存在,對于阿寶來說,也是一種度化,渡他從此岸的阿寶,成為彼岸的寶總。至于彼岸的寶總,要走到何處去,還要看他自己的劫與悟。
高僧可以指點迷津。真正要撐起船筏渡河的,只能是自己。藝術同樣如此,可化導人心,不能代替我們生活。但只要能有化導作用,便是功德一件。故而游本昌說,“我不想養老,只想盡可能延續自己的藝術生命”。
叁
有一天,游本昌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大書包在挪動。他近前一看,發現是一個小孩子。他驚覺,現在孩子們的負擔這么大,便思考如何用自己的專業,給孩子帶來快樂。
2017年,游本昌藝術團開辦“濟公學堂”,招來一群孩子做德藝特訓營。結果開營第一天,游本昌就宣布所有學費全部退還。特訓營變成了公益訓練營。孩子們雀躍不已,他也很開心,因為他能“感受到一種自在,一種感恩心的回饋,一種因果。”這是最大的幸福,他說。
在這個表演班上,針對“多動癥”兒童和部分頑童,他都能耐心教導,因材施教。結業后,家長和學生都感慨,短短幾天,“每一個孩子竟然都那么開心”。
事實上,這只是游本昌戲劇教育事業的冰山一角。他用了很大的心力,教導自己的藝術團學生。其中很多學生是落榜生,“學校不要你,爺爺要你。”
許晉杭是學生之一,后來成為游本昌的經紀人。他曾撰寫《夢想不會太晚:“濟公”游本昌的智慧人生》,在這本可視為游本昌傳記的書中,作者談到了無數動人的細節和耐心的教誨。關鍵是游本昌的教,從來不是停留在口頭的話術,而是以身作則,近70年時間,每天堅持練功。《繁花》中那個精神矍鑠的九十歲老頭,背后靠的正是數十年如一日的持修與苦練。
有師如此,夫復何求!許晉杭在書中頻頻慨嘆老師的好,“是您讓我們知道, 該用什么樣的態度面對無常的人生”。
新時代下,游本昌對學生更多是教導要去積極地擁抱這個時代。“作為一個演員,我們還要多關心我們身邊的生活正在發生什么,中國正在發生什么。”據許晉杭回憶,老師自從會玩智能手機后,每天抱著手機,看推送的新聞,“從政治到民生,從民生到娛樂,都會關注。每次看完,都會第一時間跟別人交流。”
2016年,游本昌帶著自己的團隊來到成都,準備開發自己的自媒體號。游本昌對合作團隊提的要求是,用作品說話,通俗而不庸俗。后來,互聯網上興起一則謠言,說游本昌晚景凄涼云云。他便在網上發短視頻澄清,點擊量突破千萬,老爺子一不小心成了網絡紅人。后來,他玩微博、拍抖音,稱網友們為“親愛的娃娃們”,網友則稱他為“濟公爺爺”。
在他的社交平臺,可以看到他的答疑解惑和節日祝福,可以看到他分享的工作日常和傳播傳統文化。九旬老人,童心未泯。而那顆童心是他自少年時代便確立的決心——“我還有能力,我想回報給國家和人民。”
跨年祝福短視頻,點贊數超3500萬,據游本昌抖音主頁
過去是電視熒幕、話劇舞臺,現在是影視劇集和互聯網。立德揚善的工具在變,游本昌也隨之而變,不變的始終是那顆渡人的心。
其實所有的渡人,都是一種自渡。從79個配角,到濟公,再到弘一大師和如今的爺叔,游本昌淌過歲月長河,見證人世浮華,始終以定力和心力,恪守多年前茗山法師對他的重托——“以文藝化導人心”。那幅字至今還掛在他的床頭,被他視為傳家之寶。
面對弘一大師,他的感情是高山仰止;我們面對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是清貴命,不是富費命。沒有大富大貴的家業,但是我一生清清白白。錢財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能夠為大家服務才是我的福氣。我是最幸福的演員,假如我不能演戲了,你就算給我100億,我都不快樂。”
游本昌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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