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春珮是一名女船長,管理著一艘排水量6450噸的輪船和30多名船員。
曬得黑,游泳好,愛打魚,抽煙斗……這些關于“船長”的經典想象,都不屬于她。相反,她膚色白皙,游泳剛過學校的畢業線,上船前幾乎一口海鮮也不碰。在這個整日與烈日、鋼鐵、機械打交道、充滿雄性氣質的行當里,她保持著自己不緊不慢的節奏,勝任從檢查救生圈到指揮航行的每一項工作。
她是中國首位公務船女船長。22歲上了“海巡01”,到現在已有10年,沒遇到過海盜卻抓了不少違法船只。她經歷過冒著黑煙沖卡的船,也有走私船徑直撞來。這些都不足為懼。
反倒是幸存者的下跪感激,難船在眼前爆燃沉沒,讓她紅了眼眶。
馬航MH370搜救、“桑吉”輪燃爆應急處置,大大小小的救援她參加了20多次,最長的一年,她在船上生活了220天,抵達6000米深的海域。
她無需再刻意證明,能否做好船員,與性別無關。眼下,給“海巡01”加滿淡水和燃料,查看天氣、擬定航線,順著落潮離港,下一次旅程即將起航。
詹春珮在“海巡01”上工作。受訪者供圖
上船的女生
詹春珮上船與“海巡01”輪下水一樣,從一開始就備受矚目。
2013年4月16日,“海巡01”列編正式開始使用。這艘中國最大的海巡船長128.6米,相當于3.5個波音737客機首尾相連;排水量為6450噸,堪比海軍驅逐艦;續航能力超過1萬海里,可從上海跑美國西海岸一個來回。
詹春珮則在海事系統里創造了第一位公務船女船員的紀錄。在見習期參觀“海巡01”的時候,她給當時的船長姜龍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將近100個人里,詹春珮是唯一一個跟著船員上救助艇出海兜圈的。膽子大、敢沖,姜龍覺得她是做船員的好苗子。
但公務船招收女船員,此前沒有過這種嘗試。即使是商船,也鮮有女性。難以兼顧家庭、海上風吹日曬對皮膚不好是主要原因。
“海巡01”輪前大副賓石祥和詹春珮搭過幾年班。他看著當時只有22歲的詹春珮登上船,滿心好奇:他之前在商船上跑了14年,沒見過一個女船員。船艙內的環境隔絕、封閉,輪機轟鳴聲終日不止,物資缺乏歸期不定。“我覺得她最多堅持兩三年,就得下船。”賓石祥篤定。
相處久了,賓石祥發現,這個女孩不嬌氣,沉得下心。“海巡01”經常去的長江口和東海地區有100多張航海圖,哪里多了個燈浮、海底光纜有什么變化,每周都需要二副一張張更改。
詹春珮做二副時,賓石祥經常看到她趴在桌上一改就是幾個小時。她喜歡畫畫,別人3筆改個燈浮,她會一筆一畫描成跟圖例一樣的標識。
詹春珮駕駛救助艇參加演習。受訪者供圖
他們想不到,詹春珮闖入航海領域其實算是個偶然。
詹春珮的家在浙江諸暨,村里的小伙伴有很多去考警或者當兵,她也想去,結果差了幾分跟軍校失之交臂。她不甘心,把提前批志愿報了遍,警察、炮兵、空軍,還有航海。
后來她被上海海事大學航海技術專業錄取,開學后她才發現,學航海的女生這么少——360個學生里,只有27個女生。
那時,她還對“女生不適合上船”的說法嗤之以鼻。直到畢業后的第一次出航,經過被稱為“魔鬼海域”的“咆哮西風帶”。
“一天吐10次。” 詹春珮回憶,2014年她作為輪換船員登上了“海巡01”,出海尋找馬航MH370。同行的另一個女孩,最多的一天吐了13次,從此得到了“十三姨”的外號。
船上所有門都有搭扣,方便固定;大多數桌子都有擋板和防滑墊,防止搖晃起來東西掉了;船員們習慣在風暴來臨前,將桌椅板凳用繩子拴好,防止它們成為飛射出去的“炮彈”。
要吃的苦不僅限于暈船。詹春珮剛上船時,網絡覆蓋不大好,離港就意味著與世隔絕;船期不定,跑到后面沒了綠葉菜,土豆也發了芽。當然還有無聊。在馬航搜尋的216天里,水手肖紅亮把下載的《亮劍》刷了7遍,香煙也被截成一段一段省著抽。還有只鴿子一直跟著他,從臺灣海峽追到了澳大利亞,他每天都喂。
一開始對航海沒有向往,又體驗了船上辛苦,為什么要繼續做船員?舍不得大海算是一個答案。幽藍的海水泛著光,十幾米的巨浪打到四層駕駛臺,浪頭濺起的水花在太陽的照射下,就像一條彩虹掛在船頭。這里是她最喜歡的南海。景色的美感與暈船的惡心交織,“眼睛以上是天堂,眼睛以下是地獄。”
灰白色的海豚會突然在船頭出現,它們成群結隊,追趕著魚群奔跑。只要有一個人看到,就會跑到駕駛臺全船廣播,船頭馬上擠滿拿著手機拍照的船員們。有一次三副激動地把海豚喊成了海盜,一句話嚇壞了所有人。
海豚有時會出現在船頭。受訪者供圖
還有不太機靈的飛魚。張開又長又寬的胸鰭,從海里躍出,跳到船上。被廚師長帶走,成為一頓美餐。
更難舍的,還有像家一樣的“海巡01”,和一同朝夕相處的“家人”。剛上船時,詹春珮的年齡小,又是女生,幾乎成了“團寵”。為她配備帶有獨立衛生間的艙室,還特意加了個女士專用洗衣機。自從發現她喜歡啃鴨腿,廚師長都會給她留一整根;水手們做了奶茶,會特意分她一杯;她的手掌長過皰疹,醫生說少碰水、不能碰洗潔精,經常有同事搶著把她的那份碗筷也給洗了。
最重要的是責任,站在這艘中國最大的海巡船上,每次航行都是在宣示海權。有“海巡01”在身邊,是附近海員、漁民最大的安全感。
“一絲希望,百倍努力”
航海圈有很多慣用語和黑話。輪船都用“她”來稱呼,“珍妮號”“泰坦尼克號”“圣瑪麗亞號”都是女性名字,詹春珮聽說是為了中和一下船舶上都是男性的氛圍。輪機長叫“老軌”,管淡水的人叫“木匠”,管電的叫“銅匠”,船上的人大多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么稱呼,反正就是流傳下來了。
巡航執法是“海巡01”的首要職能。她要負責長江口與東海的巡邏執法。長江口航道中的南槽與北槽,每年約26萬艘次船舶途經這里,平均到每天則為712艘次。從空中俯瞰,密密麻麻的船只像螞蟻搬家。
海事是海上的交通警察,公路上有超速、實線變道、闖紅燈的車輛,海上也有超速返航、逆行、插隊的船只。除此之外,內河船入海、船上沒按規定升掛國旗和信號旗、冒黑煙污染環境的違法行為,都在“海巡01”的執法范圍內。
他們遇到過一次離譜的經歷。一艘“幽靈船”——關掉AIS(船舶自動識別系統)的船只——向他們撞來。詹春珮正在駕駛,她驚呆了。不光是她,有著20多年駕駛經驗的船長姜龍也驚呆了。“就沒見過敢撞公務船的。”
那艘船曾因海上走私被扣留過。詹春珮透過望遠鏡,看到駕駛員正在火急火燎打電話。他試圖駕駛船舶逃了兩次,最后兩船距離過近,被水流吸了過來。撞向“海巡01”的尾部,好在船尾經過加強,船體并無大礙,只掉了一塊漆皮。
還有一艘冒著黑煙偷摸向東走的小船,體量不像是能出口貨物的,反而像是去東海走私的。聽到“海巡01”的呼叫,對面直接慌了,開始跑。“海巡01”輪用光電取證系統鎖定后追擊,涉嫌船舶一直保持無線電靜默,一會向東,一會向北。隨著天氣變壞,海上風浪越來越大,經過20小時的追擊后,第二天早上小船船員崩潰了,發誓再也不干了,船東接到電話跑來海事局自首了。
詹春珮擔任大副時在船頭指揮“海巡01”靠泊。受訪者供圖
“海巡01”的另一個重要職能是搜救。在她之前,中國海事系統里的執法船與搜救船是分開的。“海巡01”的甲板設有救助區和救生攀爬網,配備了兩艘速度能達到50km/h的救助艇,還設置了一間桑拿室方便落水者恢復體溫。
一年少則一兩起,多則七八起的救援任務是詹春珮心中最難過的坎。這些年詹春珮參加的救援里,只有一名幸存者從扣翻船只里被救出來。人在水里失溫速度是陸地上的20倍,他恰巧被卡在溫熱的機器上,呼吸著翻扣后船艙中剩余的空氣。
前面的搜救隊伍敲擊過船底沒得到回應,已經放棄。“海巡01”的水手長金永康決定再試試,他用一根繩子綁住身體,在離難船最近的瞬間跳上去,用錘子從頭敲到尾。往返幾次聽到了幸存者的呼救聲。
“救上來后,他的情緒一直很激動。因為自己感冒,哥哥把離機艙近的暖和位置留給了他,也就把唯一生存的機會讓了出來。”詹春珮記得,這艘漁船聽到了寒潮預警,應該回港避風。但船老大覺得撈到的魚不夠多,于是頂著風浪繼續作業。
回港的路上,幸存者沒有跟他們多說什么話,只是哭。直到下了舷梯,接他的車來了。毫無預兆地,他沖“海巡01”跪了下來。
“一絲希望,百倍努力。”不知道從誰口中流傳下來的話,成了“海巡01”所有船員的座右銘。
這個船員是幸運的,大部分時候,海難遇險者都會像這艘漁船上的其他船員一樣,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姜龍算是“海巡01”的靈魂人物,做船長后,他的頭發白得特別快,經常自嘲染了時髦的奶奶灰。他幽默、淡定、處事不驚,在船上指揮時有著將軍般的堅毅、威嚴,但面對災難,他也難以釋懷。
“海面上漂著一架飛機,機翼上站滿了人,朝我不斷揮手。”搜救馬航MH370時,他時常做這樣的夢。事實上,他們探聽到過疑似黑匣子脈沖信號,但找不到;打撈起的繩子、黃色塑料板最終都被證實只是海洋垃圾塑料泡沫。
2018年1月6日,巴拿馬籍油船“桑吉”輪與香港籍散貨船“長峰水晶”輪在長江口以東發生碰撞。事故造成“桑吉”全船失火,32名船員失蹤,裝載的13.6萬噸凝析油泄漏,相當于1400個一級加油站的存量浮在海上燃燒。
因為推測有人跳船逃生,“海巡01”追了“桑吉”8天、150海里。大火導致局部氣溫失衡,“桑吉”周圍最多時出現7個小龍卷風。凝析油燃燒的氣味讓詹春珮惡心頭暈,經常從夢中被嗆醒。
人落在海里,受流影響大;船漂在海上,受風影響大。姜龍憑借著經驗,劃定搜索范圍,每天的搜救范圍都比前一天大一倍。在他畫的框內,連續3天不同的救援船都看到同一個救生衣。可是,里面沒有人。
燃爆的那天,濃煙沖上百米高空。詹春珮眼睜睜看著這艘銹跡斑斑的鐵殼子慢慢沉落。隨后的幾個月里,“海巡01”協調指揮“深潛號”將未燃盡的油從海里抽出來。藏起來的情緒會在工作結束后,逐漸顯露。后來面對一個紀錄片導演的鏡頭時,她還是紅了眼睛。
詹春珮和同事們在“海巡01”上看著“桑吉”輪爆燃沉沒。受訪者供圖
新手船長
在大學,詹春珮是舞龍隊的隊員,170cm的高挑身材被選為舞龍頭的人。她舉著6斤重的龍頭闖進了全國比賽,圍著場地跑3分鐘。那成為她大學記憶中最濃墨重彩的時刻。
舞龍與駕船有異曲同工之處,每個人缺一不可。龍頭是船長,背負著最大的壓力;甲板部是大腦,分析判斷信息;輪機部是心臟,提供動能。
今年2月1日,詹春珮升任“海巡01”輪船長。她記得有個小朋友參觀完“海巡01”后,得出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結論:“船長是船上最懶的人。”
事實上,船長的工作隱藏在事無巨細的日常中,小到船上的蔬菜夠不夠,大到設定航向,都需要船長操心。
船上的日子大多是瑣碎又重復的,帶著大家苦中作樂,也是船長的必備技能。
在海上,有時候看到遠處天空中很大一片云,下面霧蒙蒙的看不通透,那個地方就是在下雨。如果沒有緊急搜尋任務,姜龍就會下令往雨里開——免費沖甲板。
他還會拉著隊員們搞乒乓球比賽,還有釣魚比賽,詹春珮第一次體驗了這項幾乎被男性包攬的愛好。
這些都不是她擅長的事。她形容自己是個非典型射手座,平時懶得動腦子,說話做事慢吞吞。剛入職的時候,領導評價她說話“跟非洲電話連線似的,有延時”。
詹春珮。受訪者供圖
從二副做到大副是詹春珮覺得最艱難的跨越:二副只管電航儀器和航海圖書,而大副要管整個甲板部。她“社恐”,寧愿與機器打交道。如今,她語速快了不少。
還有很多習慣在不知不覺中被航海改變了。就算回到陸地上,看到碗在桌子邊上,她必須推到桌中間,這樣不容易掉;有時遠處的東西看不清,她會下意識伸手摸望遠鏡。有時躺在家中床上,她也會夢到船在航道里開到飛起控制不住,不知道撞哪兒擱淺,然后驚醒。
比起大副,船長需要處理的人際關系更多。商船上的船員們可能一個船期之后再也不會相見,但公務船的人手固定。“船長要帶好隊伍,而且要不動聲色。”姜龍告訴詹春珮,新的挑戰要來了。
2月1日這天,船長任職沒有什么儀式,只是從大副屋搬到船長屋。她把兄弟單位送的玩偶、明信片或杯子打包帶了過去,還有南海島礁上撿的貝殼,灌的沙子……這些她珍藏了好幾年。
不過外界的關注倒是增加了不少。因為“中國第一位公務船女船長”的身份,最多的一天她接受了三撥記者采訪,同時還要處理巡航數據和執法記錄。
擔子都加到了她身上,壓力驟然增加,她成了那個需要“兜住”所有船員希望的人。每個船長都有一套風格,她覺得自己還沒有摸索到。
不過與剛上船時的自己不同,她不再焦慮于與外界“失聯”,覺得似乎海上的生活也挺好。不用糾結每天吃什么,坐哪一趟公交車上班。
在無數個海上航行的夜晚,駕駛臺只有幾個屏幕閃著亮光,詹春珮看著雷達,聽著海浪聲,慢慢就從一些想不開的牛角尖里走出來。她覺得,難以溶解的悲傷,世間的紛擾,都消失在白色的浪花里。
收拾完心情,3月4日,詹春珮隨著“海巡01”起航,再次前往長江口巡邏執法。密集的船隊流淌而過,白色的“海巡01”立在那里,“三江四海”的中國海事標識格外明顯。這讓她想起了第一次見到“海巡01”時的樣子,那是在澳大利亞珀斯港停靠補給時,天空和大海都很藍,船在遠處海面上白得發光。詹春珮覺得她美極了。
“海巡01”正在巡航。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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