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拋棄”的劉學州的一生

一位網友評論道：長時間的校園霸凌、親生父母的無情、網友的網暴……劉學州的每一個遭遇都足以讓人崩潰、絕望。

|作者：王喆寧

|編輯：于冰

|編審：蘇睿

劉學州還是走了……

曾因尋親上過熱搜的河北邢臺17歲學生劉學州，在1月24日0點02分發布了一條題為“生來即輕，還時亦凈”的長微博。

文中，他自述多年來被親生父母賣掉、四歲時養父母身亡、被校園霸凌、遭男老師猥褻、被網暴等遭遇，并在文末寫道：“謝謝你可以見證我的人生終點。謝謝你可以看完。”

·劉學州的微博截圖。

很快，這條定位在三亞且博主疑似有自殺傾向的微博引起熱議。有網友嘗試報警，還有不少人在微博下方評論、勸阻劉學州，試圖挽救這條年輕的生命。

到了凌晨2點多，劉學州的舅媽柴某表示，劉學州在三亞海邊吃了藥，被好心人發現后，正在醫院緊急搶救。2個小時后，柴某稱，劉學州經搶救無效死亡。隨后，三亞301醫院一名接線員對媒體說，去世前劉學州曾吃了幾十片抗抑郁類的藥。

中午11點多，三亞警方表示，劉學州于當日凌晨經搶救無效死亡。而此時距離他見到親生父母還未滿一個月的時間。

一名尋親男孩歷經千辛萬苦找到親生父母，本該是一個讓人感動的大團圓結局，劉學州卻選擇了離開這個世界，讓人無限唏噓、痛心。這場悲劇中，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

一出生就被拋棄

劉學州最早受到關注，是因為他的一則尋親視頻。

“大家好，我叫劉學州，我想尋找一下我的親生父母……”2021年12月6日，劉學州在網上發布了視頻，講述自己的尋親意圖。

·劉學州的尋親視頻截圖。

視頻中，劉學州自稱來自河北邢臺，出生于2004年至2006年（有消息說，他出生于2006年，年齡被改大了兩歲）。因劉學州的親生父母未婚，養父母便將其從山西大同的一個中介（人販子）手中買來。

據柴某所說，劉學州剛來到這個大家庭時只有三四個月大，長得白白胖胖的。之后，他一直生活在河北省邢臺市南宮市大村鄉北孟村。

劉學州四歲那年，當地的一個煙花爆竹作坊發生爆炸。據他回憶，姥姥在事故前一晚來到自己家，他吵著鬧著爬上姥姥的電車，緊緊扒住車筐，不肯讓姥姥走，還堅持要和姥姥住一晚。養父母一直哄他，說只要他下車，就買大雞腿給他吃，但還是拗不過他，只好讓姥姥把他帶走了。

第二天一早，劉學州聽到巨大的爆炸聲，姥姥隨即將他放在鄰居家，然后前往他家。當時年幼的劉學州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

過了幾天，他被帶到石家莊的一所醫院里，從姨媽捂著他眼睛的手指縫里，隱約看到了重度燒傷的養母。原來，養父在爆炸事故中身亡，養母被炸成重傷。

不久后，養母放棄治療，回到家中，劉學州也一起回家。那是他在事故發生后第一次回家，一家人住的屋子被燒得只剩一半，房梁和家具已化為灰燼，他的藍色書包也被燒掉一半，散落在地上。

渾身血淋淋的養母躺在破爛不堪的床上，打著吊瓶。劉學州拿著自己最喜歡喝的飲料，想給養母喝。他并不知道，那是他和養母的最后一面。養母斜著頭，輕輕地和他說：“好好學習，聽姥姥姥爺的話，等媽媽好了給你買好吃的。”

可養母再也無法兌現自己的承諾了。她離開后，劉學州便一直同姥姥姥爺和舅舅舅媽生活在一起。好在，大家還是將他視如己出，將他撫養大，供他讀書。

在劉學州的社交平臺上可以看到，他獲得過許多榮譽證書，是學校的學生會干部，沒有忘記養母讓他“好好學習”。然而，命運的不公還是沒有放過他。

·劉學州曾在視頻中拍下自己得過的榮譽證書。

噩夢般的校園生活

劉學州的噩夢是從校園開始的。

據他回憶，養父母離世后，一些同學家長將他視為“異類”，還告訴自己的孩子，不要和他玩。漸漸地，同學們的行為演變成了校園暴力：搶他的文具、將他推進廁所、誣陷他。老師得知這些事情后，卻沒有調查事情的原委，直接認定是劉學州犯錯了，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并懲罰他。

后來，他也轉過幾次學校，但還是沒能逃脫被霸凌的遭遇。他說，有時，同學欺負他的原因，只是他穿得太破；他曾被高年級同學搶吃的，也會在學校工作人員為學生發雞蛋時，被故意落下；在宿舍里，有人騎在他的身上，用拳頭錘他的臉……

因為害怕家人擔心，劉學州只會偶爾向最疼愛他的姨媽傾訴。后來，姨媽也去世了。從那以后，他主動承擔起照顧姥姥的責任。

到了六年級，劉學州又轉學到另外一所寄宿學校，遇到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位老師——他的班主任。班主任很關心他的生活和學習，給了他很多次表演機會，還讓他做班委。

劉學州受到了鼓舞，人也變得外向了，會主動和人交流。他還因為學習成績優秀，成為校學生會主席，生活有了更多色彩，偶爾遇到欺負他的同學，他也敢于反駁。

·劉學州

正當劉學州以為自己遠離了校園霸凌，命運再一次給了這個男孩重重的一擊。

升入初中后的某一天，一名男老師叫劉學州到宿舍值班室談話。劉學州在微博長文中寫道，男老師喝了很多白酒，在酒后對他實施了猥褻，還威脅他，不能告訴任何人。當晚，害怕的劉學州一直待在宿舍樓頂，直到第二天打起床鈴，他才敢下樓，回到宿舍。

那天晚上，站在樓頂的劉學州都想了些什么，人們不得而知。但從樓頂下來后，他做了一個決定：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如村里人所說，是被收養的。在糾結很久之后，他向家里人詢問，得到了肯定答案——自己是被收養的，他又對自己的身世產生疑惑，好奇自己是被親生父母拋棄，還是被人拐走。

因為擔心姥姥姥爺難過，又害怕真相會很殘忍，劉學州先是在寶貝尋親網站上登記了信息。此后，他一直關注網絡上關于被拐孩子的信息，也曾前往公安局采血入庫，但一直未收到認親的消息。

被親生父母“再次拋棄”？

2021年12月6日，孫海洋找到了失散14年的兒子孫卓。認親儀式上，孫海洋父子抱在一起痛哭的視頻，更堅定了劉學州尋找親生父母的想法，于是他在當天發布了那條引起轟動的尋親視頻。

劉學州介紹稱，自己身體健康，沒有任何疾病或者殘疾，現如今身高1.85米，尋找親人并不是為了獲取經濟上的支持，自己可以養活自己。

視頻發布后，他的事情受到各方關注。12月15日，山西臨汾警方根據DNA比對找到了劉學州的親生父親。半個月后，劉學州在石家莊見到了生父丁某。今年1月初，他又前往內蒙古見到生母。

·劉學州與親生父親相認。

劉學州說，那時他才知道，自己并非走丟，而是被親生父母賣掉的。他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及24日發布的長文中均稱，自己在出生后就被親生父母賣了換錢，有六七千元，這個錢還被當做結婚彩禮。

他的姥姥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當年被女兒告知，花了2.7萬元從外面“抱”了一個男孩，男孩親生父母拿了六七千元。

盡管如此，能與親生父母相認，劉學州還是稱自己是個幸福的“小朋友”。

可惜的是，這份“幸福”轉瞬即逝。

劉學州的親生父母已經離異，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劉學州表示，自己沒有要求到親生父母家居住，只想要一個屬于自己的落腳之處，哪怕是租房也好。可親生父母卻辱罵他是“白眼狼”。父親指責他的出現打亂了自己的生活，母親還拉黑了他。

·劉學州曬出與生母的聊天記錄。

更令劉學州難以承受的是網絡暴力，他說：“這幾天一直有人用過抖音、微博私信攻擊我、罵我……”

有些人在他的微博里評論，他尋親就是為了向親生父母要房子、要錢，還有人罵他，諷刺他，誣陷他。

后來，劉學州親生父母對外宣稱，他們借錢讓劉學州去三亞玩、讓他同生父一起住……但劉學州說，自己從未進過生父家的門，去三亞的錢也是自己打工掙來的。

劉學州對親生父母的行為感到憤怒。1月19日凌晨，他在微博發長文表示，因親生父母“顛倒黑白”，原本決定撤訴的他將改為起訴。這一決定引發了輿論海嘯，劉學州的微博評論被質疑聲淹沒：有人說他穿得干凈，肯定有心計；有人質疑他有錢買名牌衣服、名牌鞋，就是為了博眼球、詐捐；甚至有網友用“惡心”這樣的字眼攻擊他……

事情發展到現在，軌跡早已偏離了原有方向。被無數質疑聲埋沒的，是劉學州曾被親生父母拋棄的事實。

·劉學州

1月20日，劉學州點贊了攝影師鹿道森的遺書“無需為他立碑，只愿玫瑰年年為他盛放”。鹿道森在遺書中稱自己曾是山區留守兒童，原生家庭不幸，小時候因為長得像女孩子而遭遇了校園霸凌，留下了心理陰影，想“把生命交還給這個世界”。2021年12月1日，鹿道森確認身亡，遺體從舟山海域被打撈上岸。

·劉學州曾點贊鹿道森的微博。

1月24日凌晨，劉學州的生命戛然而止。

究竟是誰造成了這場悲劇？

一位網友評論道：長時間的校園霸凌、親生父母的無情、網友的網暴……劉學州的每一個遭遇都足以讓人崩潰、絕望。從出生到長大，劉學州已經背負了太多，直到生命最后階段，仍舊有無數雙手掐住他的喉嚨。

在生前最后一條微博里，劉學州訴說了自己最后的心愿：“手機相冊里有一些證據和錄音，希望警察叔叔在最后也可以替我為我的一生劃上一個完美的句號。”他還委托舅媽，自己的賬戶中50%的錢來自熱心網友資助，希望捐給“石家莊市孤兒院”，給那些小朋友們買一些漂亮的衣服和好吃的。

“把痛苦傾訴到大海中，也把生命還給這個世界。與其抱怨這人間疾苦，不如感謝給我一次體驗疾苦的機會。”在微博長文中，劉學州寫道，“陽光照在海面，我也歸于大海。”

·劉學州

目前，河北南宮公安局、教育局表示，正在調查核實劉學州的網絡遺書。山西大同市公安局新榮分局也在24日晚間表示，已接到多名網友關于劉學州被買賣一事的報警，目前相關部門正展開調查，有調查結果會向社會發通報。我們也將繼續關注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