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面前不彎腰,大病面前不低頭,他擁有的是一顆快樂童心。
9月22日,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翻譯家任溶溶在睡夢中離世。
很多人或許對這個名字并不那么熟悉,但提起《安徒生童話全集》《彼得·潘》《夏洛的網》《長襪子皮皮》《小熊維尼》……誰都不陌生。而將這些經典童話帶入中國的人,正是任溶溶。
這位童心永駐的快樂“老頑童”,不僅搞翻譯,也搞創作——陪伴了幾代人童年的“沒頭腦”和“不高興”,便出自他的筆下。
文學評論家劉緒源曾說:“任溶溶改變了中國的兒童文學。”
2013年,《環球人物》記者曾專訪任老。
當時,他住在上海泰興路任家的老房子里。房子是1942年他的父親為了他讀書方便,花好幾根金條所購。此前聽說這一片要拆遷,80多歲的任溶溶傷心不已,跑到好友草嬰家大哭一場。好在最后沒拆成。
那次采訪前兩年,一場大病讓原本喜歡出門的任溶溶閉門不出,并謝絕了幾乎所有的采訪和活動。但后來,他答應接受《環球人物》記者的采訪,講述了自己的“快樂生活法則”。
他說,有一句廣東俗語他很受用:“摔倒了也抓把沙子。”
翻譯《木偶奇遇記》曾是他畢生最得意的事,“那時候一邊譯,一邊哈哈笑”。
以下是任老先生當時與《環球人物》的對話。
“出于抗日情緒,我的日語是‘半吊子’”
環球人物:您是中文系畢業的,后來如何轉入外國文學領域?
任溶溶:我中學上的是英國人在上海辦的雷士德中學,除了國文和地理,其它課程都是英文講授,所以我在中學就過了英文關。中學期間,讀了《魯迅全集》,對我影響很大,后來我又喜歡上外國文學,還看了很多外國小說。
我小時候念過3年私塾,舊文學根底不錯,但總覺得古文比較難。念大學時,就特地選了中文系,因為覺得外國文學可以自修,還是讀中文好。
讀書時,我同時也學俄文。翻譯家草嬰是我在雷士德中學的同學,他很早就學俄文了。因為他俄文很好,我就向他請教,從字母開始學,他等于是我的啟蒙老師。后來我又找俄國人教我。這樣我就學會了英文和俄文。其實我也學過一些日文,但出于抗日情緒,不愿意好好學,所以日語是“半吊子”。
我還學了意大利語,前幾年學西班牙語時,覺得很方便,因為這兩種語言有很多相通之處。
環球人物:您掌握這么多門語言,為何后來選擇兒童文學這個小領域?
任溶溶:我畢業后遇到一個機會,一個大學同學到兒童書局當編輯,他缺少稿件,就請我翻譯些作品。我就去外文書店買書,先看到的是迪士尼童話,美國運來的,彩色畫頁,漂亮極了。之后,就為同學翻譯了不少童話書。
環球人物:這么說,此前您并沒有有計劃地翻譯兒童文學作品?
任溶溶:沒有,我是從頭開始的,成年人的文學倒是翻譯過,比如我喜歡美國作家約翰·斯坦貝克的作品,翻譯過也在雜志上發表過。后來翻譯兒童文學成為我的興趣愛好,也解決了我的生活問題。當時稿費不錯的,比現在好。
環球人物:新中國成立前,您就翻譯過蘇聯兒童文學作品,當時是出于什么考慮?
任溶溶:我和翻譯家姜椿芳先生關系很好,當時并不知道他是地下黨文教方面的領導人。他對我講,你既然懂俄文,就翻譯些蘇聯兒童文學,我翻一本他就出一本。姜先生是我的引路人。他翻譯了很多詩歌,我也譯了不少兒童詩,走的就是他的路子,每個音節都和原文保持一致,原文哪里押韻我就在哪里押韻。1949年后,我好像就成了兒童文學的專門人才。后來就一直搞這行了。
半個小時寫出《“沒頭腦”和“不高興”》
環球人物:很多人都是讀您翻譯的作品長大的,比如《彼得·潘》《木偶奇遇記》《洋蔥頭歷險記》等。您自己偏好什么樣的童話?
任溶溶:我翻譯的書五花八門,比如我翻譯過瑞典女作家林格倫的很多作品,她把兒童的頑皮寫得很可愛??墒莿偘l表的時候還引起過爭議。《長襪子皮皮》里的小主人公皮皮,撒謊、反抗老師……這就要經過時間考驗,現在大家都認可了。我自己很喜歡《木偶奇遇記》,這跟我的個性有關。我喜歡熱鬧、輕松活潑的,看電視就要看大團圓的,不喜歡悲劇,受不了。
環球人物:您覺得翻譯兒童書籍和翻譯其它文學作品有什么不同?
任溶溶:我認為只能用游戲的態度來譯童話書。我最大的本領大概就是對付文字游戲。比方說原文是簡單得就像ABC,但中國人又不說ABC,我就翻譯成簡單得就像一二一,這就是文字游戲。
有一本書我至今覺得無法翻譯,就是《愛麗絲漫游奇境》,最好的譯本是語言大師趙元任的。他可是玩文字游戲的行家,光看他寫的《施氏食獅史》就知道了。全文92個字,發音都是“shi”:“石室詩士施氏,嗜獅,誓食十獅……
大學問家、翻譯家嚴復講“信達雅”,他是用文言翻譯的,而兒童書籍既然是寫給兒童的,語言很淺,所以翻譯時就照樣應該用淺顯的語言。
環球人物:您在翻譯的同時也自己創作,是受到翻譯的啟發嗎?
任溶溶:開始我沒有想過創作,但不知不覺就在學習。比方說,翻譯之后我常常覺得不過癮,就想如果自己創作的話,會怎么寫。我覺得自己可以寫得更好,所以后來把生活中看到的好的素材都用本子記下來。童話集《“沒頭腦”和“不高興”》是上世紀50年代寫的。
60年代沒書可譯的日子,也是我創作欲最旺盛的時候。那時候主要是寫兒童詩,詩歌發表以后影響很好,一些老朋友寫信來說我寫得好,就應該這么寫。因為受到了鼓勵,我開始大量地創作,一直堅持到現在。后來出了兩個集子:《小孩子懂大事情》和《給巨人的書》。
環球人物:在您創作的諸多作品中,《“沒頭腦”和“不高興”》以獨特的幽默影響了幾代中國人。據說您創作時一氣呵成,只用了半個多小時?
任溶溶:這部作品主要是受俄羅斯童話的影響。1956年1月,我在南京西路上著名的“文藝俱樂部”——上海咖啡館里為《少年文藝》趕稿。當時距離截稿時間只有兩個小時,所以不快也不行,半個小時就寫了5000多字。
環球人物:您創作的時候只考慮兒童,還是也想到成人?
任溶溶:我主要想到兒童,兒童是否喜歡是我所想的。
環球人物:現在很多人看不起兒童文學,覺得沒什么了不起的大作品。
任溶溶:這不奇怪,但是不能怪兒童文學,因為它歷史很短,兒童文學和整個文學相比,是一門新學問?!陡窳滞挕肥亲钤绲?,也不過兩三百年,所以大作品恐怕要慢慢積累。
環球人物:兒童文學作者怎么才能寫出好作品?
任溶溶:這是個大問題。兒童文學作者在中國處境比較難。他們中我最佩服張天翼,《大林和小林》《寶葫蘆的秘密》,我都看過很多遍,我喜歡他的作品,他是天生的兒童文學作家。
一套“快樂生活法則”
談起翻譯與創作,任老略顯嚴肅,但生活中,他是一位非常有童心的人。也可以說,他的童心從來就沒丟失過。
年輕時,他教兒子下棋,兒子學會了快贏他時,他就讓兒子另請高明,以便讓自己始終保持不敗的地位。
他愛極了美食,在媽媽懷里時就開始學吃西餐,到老都和小時候一樣,是個饞嘴貓。哪怕餐廳關門,他也要在家自己烹調。母親曾說他是“脫底棺材,吃光算數”。
80多歲時,任溶溶還是愛吃,但因為身體原因很少出門了,好友去他家,會帶上自家燒的紹興霉干菜燒肉和茄汁明蝦等他愛吃的菜。
60歲退休后,任溶溶被上海譯文出版社返聘,又工作了20年。
2004年,作為安徒生誕辰200周年慶典活動最重要的項目之一,丹麥官方授權他翻譯新版《安徒生童話全集》。任溶溶花了一年多時間,對自己早年翻譯的近百萬字譯稿進行全面修訂和增補,于2005年完成了唯一的官方授權中文版本。
丹麥駐華大使米磊先生見到他譯的安徒生童話后,贊不絕口,稱之為“高品質翻譯”。
從上海譯文出版社“退休”后,任溶溶已是耄耋老人,卻還是在家閑不住,又迷上了韓語。
“以前還請教譯文社的韓文編輯,不去社里后,也就沒人指導了,發音不標準,但看到韓文我總想著試拼一下發音。”他開玩笑說:“電視里朝鮮火箭發射,我跟著拼火箭上刻的幾個字,但還沒拼出來,火箭就飛走啦!”
他喜歡與孩子們圍成一團,給他們讀童話、讀詩。
兒童文學作家周銳說,愛說話的任溶溶走到哪里都是焦點。他能不停地說,總是很幽默,而且“像蘇東坡一樣,沒有一事、一物不能寫進詩里”。
后來,不能出門的任溶溶也有一套自己的“快樂生活法則”:只看高興的東西,壞的事情不聽、不看,也不想知道。
“發白紅心在,豪情似舊時,愿窮畢生力,學寫兒童詩。”這是任溶溶數十年前在自己小本上寫下的一首詩,也成了他一生的映照——這位百歲老人,歲月面前不彎腰,大病面前不低頭,所擁有的只有一顆快樂的童心。
總監制: 呂 鴻
監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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