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婷說:
“為了幫助更多聾人,
我必須‘浮出水面’。”
作者:陳佳莉
半夜,譚婷突然從夢中驚醒。
她下意識摸索身邊的孩子,看到孩子還安穩地睡著,緩個神兒,跟坐在一旁的老公使個眼色,“你去睡吧”。
夜的沉寂,經常會被剛幾個月大的女兒的哭聲刺破。但對于都是聽力障礙者的譚婷和老公說,他們全然聽不到,也不敢輕易睡著,只能輪換著守在孩子床前。
8歲時的一場醫療事故,讓譚婷失去了聽力。走在馬路上,即使身后的大卡車拼命按喇叭,她也絲毫聽不到。
“失聰分兩種,一種先天,一種后天。若是聽見過聲音,然后再失去聆聽這個世上美妙聲音的機會,是一種難以想象的殘忍。因為從此,你的世界只剩下了回憶和想象。”在對話框中,譚婷用文字向《環球人物》記者描述那種突然失去聽力的痛。
能從無聲世界的深淵努力“爬”出來,譚婷又是幸運的。
走出家鄉四川大涼山的小村子,她在重慶師范大學讀了特殊教育專業,之后加入重慶華代律師事務所,成為全國唯一一個通過司法考試的聾人。
在錄普法視頻的譚婷。
墜入無聲世界
8歲像是一個分水嶺,徹底改變了譚婷的生命走向。
那個中午,譚婷覺得耳后腫痛,被媽媽帶去縣城醫院掛點滴。兩天不見好轉,她又被帶去針灸治療,耳后、手、腳扎滿了細細密密的針,幾番治療,耳朵聽不到了……
突然墜入無聲世界,一切瞬間失焦。
定格在譚婷腦海的只剩幾個畫面:媽媽哭紅了雙眼,爸爸來回踱步,她趴在大門口,從門縫向外望去,三三兩兩的小伙伴,你追我趕,往學校方向走去。
“很多次,我跑去問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可以去上學,他們只會寫下‘等你把藥吃完、等你看完病’。時間久了,我也明白了,學校和小伙伴,伴隨那些聲音,都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譚婷。
失去的不僅是聽力,還有發聲能力。
用盡力氣叫喊,譚婷還是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慢慢地,當她發現爸媽都聽不懂自己的話,便不再開口,音帶也開始退化。
一度,她覺得自己是爸媽在這個世上的“包袱”,被拎著四處求醫問藥,花光了家里所有積蓄。曾經調皮開朗的小女漢子,自卑到走路也不太敢抬頭。
爸爸小學畢業,媽媽是文盲,家里還有個弟弟,這樣的家庭,很可能會將失聰的譚婷困在大涼山一輩子。
幸運的是,譚婷沒有被“放棄”。
輟學5年后,她被重新送回校園。在特殊教育學校,她發現,被聲音隔離到另一個世界的,不只她一個。
抓住來之不易的上學機會,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譚婷連跳兩級,2013年如愿考上了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專業。
村里別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學,爸媽都會給操辦一個升學宴。譚婷的爸爸是老實人,不習慣高調,只給譚婷一個許諾,“等你結婚,一定辦個隆重的婚宴”。
沒想到,家里辦的第一場宴請,是爸爸的白事。考上大學兩年后,譚婷的爸爸因癌癥離開人世。
“有沒有覺得老天有時不太公平?”記者問。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完全公平的,改變不了的事實就要勇敢面對。”譚婷答。
3000萬中的“唯一”
2017年,譚婷大學畢業,看到重慶華代律師事務所招聘聾人助理,便去應聘。她和30位入圍者接到了第一份任務——學習法律。
這家律所的主任,是中國第一位替聾人打官司的手語律師唐帥。唐帥的父母都是聾人,從小的生活環境,讓他看到了這個群體面臨的困境。
唐帥。
為什么聾人普遍犯罪率比較高?
“在中國近3000萬聾人中,只有1%受過高等教育,絕大多數人連文字都看不懂。他們的法律意識很低,不明白違法帶來的后果。”唐帥說。
越來越多聾人上門求助,唐帥感到孤軍奮戰的無力。
他想過讓律師學手語,但沒那個語言環境,學了就忘。“其實,最了解聾人行為習慣的,還是聾人本身。”
譚婷成了第一批被“選中”的人之一。
譚婷加入重慶華代律師事務所。
司法考試障礙不小。這個對于普通應試者通過率只有10%的考試,對毫無法律基礎的聾人來說,難于登天。
譚婷連題干都看不懂,“天然孳息”“法定孳息”……各種生僻詞匯,像天書一樣。
更要命的是,一旦遇到沒有字幕的教學視頻,她就只能干瞪眼。
那兩年,譚婷的生物鐘是“697”——早上6點到晚上9點,把自己扔進題海,全年無休地啃書本。
“整個身體被習題塞滿,有時真的會不舒服,我就哭,哭完再滿血復活。”
學習中的譚婷。
前兩次考試,譚婷毫無意外地失敗了。
第三次考試前一周,譚婷得知剛46歲的媽媽也得了癌癥,還是晚期。巨大的崩潰感襲來,她第一次決意要放棄考試。
媽媽不同意,跟她說:“你不是為我而活,應該為自己而活,為社會而活。”
去考試的路上,譚婷一直哭,因為“每離開媽媽一分鐘,就少陪她一分鐘”。
成績出來,譚婷是所有聾人應試者中唯一一個通過考試的。最終,媽媽是帶著這個好消息走的。
譚婷。
再回到重慶,譚婷想發信息給家里報平安,才發現連個收信息的人都沒有了。
“爸爸去世讓我很久沒能走出來,奇怪的是,媽媽走后,我很快就回到單位,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只把難過埋在了心底。”
在律所,為了跟更多人打交道,譚婷重新開口說話。
手機上的轉錄軟件,成為最好的陪讀助手。她一遍遍對著手機說話,如果轉錄出正確的文字,就代表她被“聽懂了”,如果不對,就繼續練習,一直練到口舌干燥,喉嚨腫痛。
起初,跟人講話之前,她會把要講的內容提前寫下來,一旦對方表現出不理解,她馬上遞過去紙條。
慢慢的,交流越來越順暢,手語和口語并用,也被她拿捏了。
很多聽過譚婷說話的網友,會聽著聽著開始流淚。她用力咬字的樣子,抑揚頓挫的音調,真誠而富有感情。
擁有“燎原的能力”
記者嘗試走入譚婷所在的聾人世界,卻發現,很多常識都不好用了。
“你和老公聽不見,也不太說話,談戀愛是不是少了很多情話?”記者問。
“哈哈哈,你錯了,”譚婷在對話框里打出笑哭的表情,“你們的話用嘴巴說、用耳朵聽,我們的話用手語比劃、用眼睛看。其實,他比誰都會說情話。”
“哎呀,是的,你們的情話只有自己懂,更浪漫。”記者滿臉尷尬。
夫妻兩人互相鼓勵、扶持,公開場合比劃手語交流,不再害怕異樣的眼光。
每周一次的線上直播,是譚婷普法的主要方式。
記者應邀到她的直播間圍觀,不同于常規直播的喧囂,這里沒有一絲聲響,仿佛網絡瞬時中斷,只有譚婷揮動的手臂和不斷變換的表情提示著:正在直播。
“是一次不錯的體驗吧?”直播結束,譚婷發來問候,“你的感覺就像我們平時看沒有字幕的直播一樣。”
正在直播的譚婷。
“為了幫助更多聾人,我必須‘浮出水面’。”譚婷說。
一個聾人女孩嫁給了一個健聽人,婚后經常被打,懷孕后還被打到流產。老公不同意離婚,她就選擇了離家出走。
兩年后,譚婷才從女孩口中聽到這個故事。“如果換做一個健聽人,他們可以有很多方式維護自己的權益,但是對聾人而言,我這里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還有一個聾人女孩,不識字,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跟別人領證結了婚。她起訴離婚不成,來律所咨詢。
譚婷一看,案卷上寫著“撤訴”,女孩卻以為是敗訴了,“不知哪個環節溝通出了問題”。
譚婷接待來律所咨詢的聾人朋友。
跟健聽人的語言體系一樣,手語系統也紛繁復雜。
大部分聾人使用的是自然手語,而一般手語翻譯用的是書面手語。“差別就像普通話和閩南語,溝通不暢,很多案件容易被誤讀、錯判。”唐帥解釋。
“聾人的刑事案件,最終審判者不是檢察官,也不是法官,而是手語翻譯。”唐帥希望有更多既懂手語又懂法律的人,加入這支隊伍。
譚婷通過司法考試,是他近幾年來最高興的一件事。
在唐帥與校方的聯合推動下,2021年,西南政法大學開啟全國第一家卓越公共法律服務人才實驗班,培養能為聾人提供法律服務的專門人才。
譚婷被校方聘請擔任實務導師,給學生上手語課。她喜歡站上講臺的感覺,就像是在給兩個世界搭建橋梁。
不過,迷茫也會不時地冒出來。
她問唐帥:“我雖然通過了司法考試,很快也會擁有執業資格,但上了法庭,難道要配一個會手語的法官,或者帶一個手語翻譯嗎?我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你就是那星星之火,有可以燎原的能力,可以讓更多聾人看到,他們也可以學習法律,也讓更多人關注到這個群體。”唐帥回答。
總監制: 呂 鴻
監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蘇 睿
(文章未經授權不得轉載,轉載請加微信“HQRW2H”了解細則。歡迎大家提供新聞線索,可發至郵箱tougao@hqrw.com.cn。)
官方微信
官方微博
今日頭條
川公網安備5101900200431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