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絕望中,金某最終做出了極端選擇。
7月18日早上,急促的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劃破了首爾西伊小學寧靜的校園。
·西伊小學門前停著警車。
警方接到報案,一年級某班的教室里有一具女尸。
經校方工作人員指認,死者是該校女教師,金某(警方為保護死者未公布姓名,本文以“金某”代稱)。
當天上午,一些教師論壇上開始出現(xiàn)關于金某的帖子:“一位新上任的教師在學校里做出了極端選擇。因為家長認為她沒有處理好校園暴力工作,對她惡意投訴,還一天打幾十個電話威脅她。她是因為忍無可忍,才在自己的班級里結束生命。”
有人說,金某的死,是韓國教師受欺壓、凌辱現(xiàn)象的冰山一角。而校方和教育部門的不作為,對此事模棱兩可的處理方式,更讓不少教師們寒心。
曾經,他們心懷對這神圣職業(yè)的憧憬成為一名教師,現(xiàn)在只想盡快結束這份工作。
“你沒有資格當教師”
媒體得知金某去世的消息后,試圖還原她生前的片段。
金某所在的西伊小學位于首爾瑞草區(qū)。那里是韓國著名的富人區(qū),許多明星、政治家和企業(yè)家在此生活。師資條件還不錯的西伊小學是許多家長的首選,所以這里有不少特殊家庭背景的學生。
據同事介紹,金某是一位有著兩年教職經驗的教師,她在今年被聘為西伊小學的正式教師,從3月份開始做一年級班主任。此外,金某還分管負責校園暴力工作,工作職責之一就是接聽家長們投訴校園暴力的電話。
平時,金某會在早上7點30分到達學校。當別人詢問金某在學校的工作情況,她說:“比去年難了10倍。”
·金某(右)生前與學生的合影。
據說,有的家長是法律工作者,在與金某通話時會頤指氣使地說,“我是某某的父親,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吧?我是律師!”
而讓金某自殺的導火索,是前不久發(fā)生在她班級里的“鉛筆事件”。
一天,有女學生搞惡作劇,用鉛筆戳了前排男學生的書包。在阻止她的過程中,男學生的額頭被鉛筆劃傷。
事情發(fā)生后,兩名學生的家長不知從哪里拿到了金某的私人電話號碼,一直給她打電話。有時,她一天會接到家長幾十個電話,還要被家長呵斥“你怎么照顧學生的”“你沒有資格當教師”。
不僅是學生家長,犯錯誤的學生也在課堂上毫無紀律,沖著金某大喊“都是你的錯”。
媒體對金某之死的曝光,讓此事備受關注??尚7胶途綄Υ耸碌幕貞獏s讓民眾無法接受。
西伊小學校長在金某去世后兩天發(fā)文稱,“當時是按照金某本人意愿分配的班級,該教師負責的也不是(像網上流傳的那樣)校園暴力相關事務。該班級今年沒有校園暴力的相關舉報”。
但民眾認為,校長的回應只是不想讓校方擔責任。
·西伊小學門前的人行道上擺滿了人們悼念金某的花圈。
警方相關人士則表示,“已對學校的相關人士、遺屬、家長等進行了調查,但截至目前,尚未確認死者是因對學校不滿或與家長產生矛盾而自殺”。警方還稱,沒有發(fā)現(xiàn)金某的遺書。
校方和警方的回應,讓金某的家人氣憤不已。金某的叔叔告訴記者:“侄女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學校結束了生命,她很可能是想通過自己的死告訴大家一些事,學校難道不應該對這些問題予以澄清嗎?”
7月24日,首爾教師工會在獲得死者家屬的授權后,公開了金某自殺兩周前的日記。
“過了一個周末,雖然還是感到很無力,但不至于很累。周一上班后,大量的工作和XX(校暴學生姓名)的鬧事接踵而至,突然一切又變得很難熬,我想放下了。”
“我總是喘不過氣。吃飯的時候手會發(fā)抖,眼淚也差點流了出來。”
在絕望中,金某最終做出了極端選擇。
無中生有的投訴理由
“為什么要讓懷孕的人當班主任?”
“老師,今年請別懷孕。”
“我不小心流產了,請了兩天病假,卻被家長質問‘你要怎么保障我家孩子的學習?’”
“一位家長連九九乘法表都不會,我要被他說‘讓小丫頭片子學習有什么用,出來了也就能做個教師’。”
這些看起來有些離譜的話,是家長們對教師的投訴。
教師的工作是教書育人,可在一些家長看來,教師的工作還應該包括其他內容。
一名網友自稱孩子正在讀小學一年級,孩子的班主任每天都會在教室里喝咖啡,有學生在便利店里買了同款咖啡并帶到了班里,其他同學因為好奇咖啡的味道,大家一起喝掉了那瓶咖啡。
這名網友抱怨,教師不應該當著小學生的面喝咖啡,這個事情教師有責任。
其他網友們看到帖子后紛紛表示“教師真是極限職業(yè),連咖啡都要藏起來喝嗎?”“放過教師吧” “這種事要讓父母來教育啊”。還有網友留言,“確實有錯,是認為這件事有錯并發(fā)帖的父母的錯”。
更讓教師們無法忍受的是,學生和家長們對他們不僅僅是言語上的暴力。
就在金某死前的一個月,一所小學的六年級班主任在勸說一名患有憤怒調節(jié)障礙的學生接受心理咨詢教育的過程中,遭到該學生的拳打腳踢,教師最終被診斷為需要3周時間康復。而學生毆打教師的整個過程竟被全班同學目睹了,且沒有人出來阻攔。
·學生向教師施暴(新聞配圖)。
有媒體在采訪過一些教師后發(fā)現(xiàn),有相當一部分的教師遭霸凌事件并不是由學生引起的,而是學生家長。多數家長得知自己的孩子毆打其他孩子或辱罵教師后,不承認是子女的問題,反而主張自己的孩子在情緒上受到虐待,要為孩子“討回公道”。
一名學生的母親抓住教師,學生父親對教師施暴后,校方卻主張是雙方過失;有學生家長以教師因前一天晚上沒有接電話為由,在第二天到學校推倒了教師。
一位在首爾某小學任教的35歲教師表示,“每次開學前,我都要為帶哪個班而苦惱。我們每天都會接到家長們的投訴電話,他們用粗魯的語言對我們大喊,我們只能一直聽著,什么都不能做”。
另一位有著8年教齡的小學教師張某也表示,“我們每天都會被家長們投訴。即便校方知道家長們的投訴和舉報毫無根據,投訴還是會寫進我們的工作記錄。我們只能默默承受這些。如果可能的話,我會盡快辭職”。
避免出現(xiàn)下一個金某
韓國教師的權益受到威脅,并不是近來才有的事。而金某的死,扯開了蒙在這個老問題上的遮羞布。
·學生走過悼念金某的花圈。
多年從事韓國教育工作的周老師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韓國人在過去講究尊師重道,但隨著韓國教育“西化”改革后,教師在管理學生時不能像過去用“體罰”的方式處罰學生,還要注意說話的語氣不能太嚴苛。特別是有了手機之后,學生動不動就會威脅教師,“要給你拍下來,發(fā)到網上”。
此外,校方在處理相關事件時還要顧慮到學校校董會的面子。通常,每個學校的校董會由該校的學生家長組成,家長們要么是有一定地位的社會人士,要么是能出錢出力的商界人士。有的校董會甚至有權力罷免校長。
長此下來,受到制約的教師在學生和家長的面前幾乎毫無尊嚴可言。
也有輿論認為,頻繁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韓國沒有可以制約校園暴力的法律條文。即便學生在課堂上隨意妨礙教師授課,也不會被追責。
據韓國教育部門的調查顯示,從2018年1月1日至2023年6月30日的5年半時間里,全韓國有近百名公立中小學教師作出了極端選擇,其中小學教師最多,共57名。
教師作出極端選擇的事件在2018年為14件,2019年為16件,2020年為18件,2021年為22件,連續(xù)四年增加。雖然2022年因受疫情影響,數量小幅減少到19件,但隨著線下授課的恢復,僅今年上半年就出現(xiàn)11件。
隨著教師被霸凌事件在社會上引發(fā)的連鎖反應愈演愈烈,要求改變的呼聲也愈發(fā)強烈。
2012年,李明博政府發(fā)表了保護教師權威綜合對策,并義務性地設立教師權威保護委員會。2019年,文在寅政府修改了教員地位法,建立了發(fā)生重大教權侵害時由教育廳舉報的制度。
即便如此,侵犯教師權益的現(xiàn)象仍在不斷增加。
許多教師對金某的遭遇感同身受,因為他們有過同樣經歷。所以,他們不想讓金某的死被掩蓋。為了避免出現(xiàn)下一個金某,他們決定站出來,為教師的利益發(fā)聲。
教師們自發(fā)穿上黑色服裝,帶著白色菊花,到西伊小學悼念金某。校門前擺滿了花圈,寫有“作為前輩,沒能保護你,真的很抱歉”“教師的人權誰來保護”等追悼詞的條幅也被貼在了學校正門前。
·悼念金某的人們在西伊小學門口排起長隊。
自金某死后,教師們已經連續(xù)三周在周末舉行示威活動。8月5日,約有四萬名教育工作者頂著35度的高溫,在首爾光華門廣場參加爭取教師權益的集會。
金某的姐姐在集會上表示,“不僅是我妹妹,還有很多教師一樣正在遭受來自學生和家長的霸凌,他們得不到幫助,只能顫抖地躲在黑暗里獨自痛苦”。
她說:“懇請各部門展開調查,也請你們反思教師受傷害的案例,做出正確的選擇,預防再有此類事件發(fā)生”。
小學教師們普遍認為,防止家長進行惡意舉報等相關制度的制定迫在眉睫。同時,也有意見指出,有必要以家長為對象,進行教師對學生的生活指導范圍和學生與家長須履行的責任的相關教育。
7月24日,韓國總統(tǒng)尹錫悅在工作會議上作出指示:“為強化教師權益,教育部應迅速制定相關告示并修改自治條例。”
目前,韓國教育部已開始著手制定《教師權利保護法案》等對策。但法案究竟會在何時頒布,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總監(jiān)制: 呂 鴻
監(jiān) 制: 張建魁
主 編: 許陳靜
編 審: 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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