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邢岷山
順著西湖景區(qū)的山路往上走,是直通靈隱寺的道路。走上石頭臺階,逐漸遠離人群,穿過一個木頭搭的小山門,再走上石板路,旁邊是一片桂花小樹林。走到樹林的盡頭,終于看見了不到一人高的原木門扉,推門而入依著山壁的小院子,也見到穿著布藝開襟衫的院子主人。
他端著小茶壺,抽出木門閂,招呼記者在院子里的長桌旁坐下,用小煤爐燒水泡茶,妻子在零星落著桂花的長桌另一頭笑盈盈坐著,“你們聊,我就是聽聽,不打擾。”連著院子的是一排白墻黑瓦平房,窗戶也是木頭雕花頗有古意,外墻上掛著的唯一照片,是中國昆劇國家級非遺傳人沈世華教授的舞臺照。
這是演員邢岷山的家,是他和妻子鈕曉晴常年過著神仙伴侶般“隱居”生活的山中院落,是圈中好友來聊天的地方,也是許多梨園名人來唱一唱樂一樂的院子。圈內朋友來做客時打趣,“守著這么個院子,怪不得你不回北京了啊。”
“《八角亭謎霧》的劇本圍讀就是在這個院子里,吳越和小演員們也是在這里學昆曲的。”邢岷山邊端上一杯茶邊說。
在邢岷山家的院子里劇本圍讀
在院子中排戲
1
掀起褲管,邢岷山小腿上有一塊肌肉看上去和旁邊不同,是《八角亭謎霧》其中一個鏡頭造成的。
劇中,丁橈烈跟著玄念玫去酒吧,發(fā)現(xiàn)朱勝輝調戲念玫,要追著念玫跑出去,丁橈烈一伸腿絆倒了朱勝輝。在拍攝現(xiàn)場,那一絆是邢岷山和翟子路的腿結實地撞在一起,巨大的疼痛讓邢岷山心里當即涼了一下,“完了,我覺得腿肯定斷了。”
周圍人涌上來,邢岷山的腿上已經(jīng)腫起像拳頭那么大的包。他很快冷靜,根據(jù)小時候練功的經(jīng)驗判斷自己的傷勢,緩過一點后,他站起來堅持拍完當天戲份。后來整部戲期間邢岷山小腿都處于腫痛狀態(tài)。
這個鏡頭在第一集播出,但觀眾當時并不知道是邢岷山絆了翟子路,因為他演的丁橈烈是這個懸疑劇的包袱底。劇集前十集一直在著力渲染玄家一家人的詭異氛圍,早年少女被殺案和19年后小混混被殺案攪動南方小鎮(zhèn),最后兩集,真相才浮出水面。
《八角亭謎霧》劇照,邢岷山飾演丁橈烈
邢岷山在前十集中把昆曲團團長丁橈烈演得穩(wěn)重專業(yè),訓練昆曲團、爭取演出資金、尋找好苗子……但戲份不多,好像他只是和演他妻子的吳越一起來客串一下。然而臨近尾聲,他突然成了主角。原來在前期跟蹤女主角、殺死小混混的“黑衣女性”,一直都是丁橈烈,他有異裝癖,也有精神分裂,在昆曲團后面的防空洞中,丁橈烈有一個秘密天地,在十幾年前的那個暴雨天,丁橈烈穿著連衣裙,化了濃妝,戴著假發(fā),唱著《孽海記》,企圖囚禁少女玄珍,卻失手殺死她。
盡管劇集褒貶不一,有觀眾認為存在許多bug,但評論一致認可劇里的實力派演員表現(xiàn)出色,尤其最后兩集邢岷山和吳越,成為這部劇的高光點。邢岷山演出了角色的復雜性,神經(jīng)質和悲涼感混合在表演中。有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在“另一人格”出現(xiàn),丁橈烈被誘捕時,邢岷山長達幾分鐘都沒眨眼,可見其專注度之高。
那場防空洞重頭戲也幾乎掏空了邢岷山,不論是心理還是生理。一次次背負另一位演員穿過防空洞,拍了不知道幾條后,早已年過半百的邢岷山感到腰快斷了,“當時腰疼成那樣,太痛苦了,但想想做演員,沒辦法。”好不容易防空洞鏡頭拍過了,邢岷山還得穿著高跟鞋在小樹林里奔跑,“每走一步全身都在疼。”
回頭再看這段,他覺得有點遺憾,“如果我不腰疼,演得還要好一些,丁橈烈應該再瘋狂一些。”
殺了玄珍以后,丁橈烈給她別了個胸針,情緒起伏極大,關機以后,邢岷山還坐在椅子上哭得停不下來。“他的夢破碎了,你想他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肯定非常悲涼。其實,演員都是在出賣自己的情感,里面的傷害很大。只有我自己這樣真摯,觀眾才會相信。”
其實對某一代觀眾來說,看到邢岷山穿裙子化濃妝演異裝癖還頗有些出戲,因為他認知度最高的角色之一就是2011年《重案六組4》里的刑警佟林,在劇中他果決聰敏,成功延續(xù)了六組系列的經(jīng)典。
《重案六組4》劇照,六組組長佟林(邢岷山 飾)
而對更年長些的觀眾來講,對邢岷山更熟悉了,在古裝剛盛行的時代,他是《策馬嘯西風》里的傅紅雪,是《白眉大俠》里的白云瑞,多是長發(fā)飄逸武功高強的高手,當然,還有經(jīng)典電視劇《青河絕戀》中俠義心腸身手不凡的李耿明,表演藝術家趙丹……哪怕是演反派,邢岷山演的也是精致的商界人物。
《白眉大俠》劇照,玉面小達摩白云瑞(邢岷山 飾)
電視劇《趙丹》劇照,趙丹(邢岷山 飾)
但在國劇更新?lián)Q代經(jīng)歷市場變化后,曾經(jīng)的古裝劇和刑偵劇都陷入一陣低迷,邢岷山的出鏡率也有所減少。如今突然穿著裙子高跟鞋出現(xiàn)在屏幕上,邢岷山打趣,“我岳父看了這劇之后說,我只看這一遍了啊,沖擊力挺大。別說他了,我自己看都第二遍都是難受,沒法想象自己是怎么把這個人物演下來的。”
2
接受丁橈烈對邢岷山來說確有一番心理掙扎,首先就是,這個人物最大的特點是異裝癖。
異裝癖人群在當下社會中依然算是特殊群體,是戀物癥的一種特殊形式,表現(xiàn)對異性衣著特別喜愛,反復出現(xiàn)穿戴異性服飾的強烈欲望并付諸行動,但除了穿著之外,異裝癖人群的內心自我性向認知一般遵從生理性別,也并不希望改變原有性別。作為小眾群體,異裝癖在華語范圍內的影視劇中很少見,但也曾有過,吳鎮(zhèn)宇曾在許鞍華導演的短片《我的路》中飾演過異裝癖。
《八角亭謎霧》,妻子發(fā)現(xiàn)丁橈烈的秘密
邢岷山收到劇本時還只是大綱,對異裝癖完全不了解。在上網(wǎng)做了些功課后,邢岷山求助心理醫(yī)生朋友,“醫(yī)生跟我說,有很多異裝癖不容易被覺察到,有時候女的打扮得像個男孩子,也是異裝癖,只不過人可能更容易接受女的穿男的衣服,但是男的要穿高跟鞋,弄個長發(fā),看起來更加奇怪。因此,男性異裝癖人群的生存空間更加逼仄、更加不易。我也正好請教對方了包括像人格障礙,抑郁方面的情況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和心理醫(yī)生聊過后,他又把電影《丹麥女孩》翻出來看,“再看一遍時,我似乎從這個戲里邊找到了異裝癖的‘入口’,其實他們也很難把控自己。作為一個演員,如果要做很好的呈現(xiàn),演得讓觀眾能夠相信接受這個人物,自己就要先接受和理解他們這個群體。”這部電影給了他很大信心,“原來演女性也可以演那么美,我想我也能試試看。這里所說的美不是字面意義的美,而是美學意義上的美。”邢岷山解釋。
《八角亭謎霧》劇照
心理上可以接受不代表就能演好。去定妝時邢岷山在換連衣裙戴卷發(fā),讓導演王小帥做好心理準備,結果他出來后王小帥直言,“我已經(jīng)做了思想準備,沒想到還是嚇到了。”邢岷山分析,“我太魁梧了,看上去瘦弱一點的男演員演起來會更有優(yōu)勢,像埃迪·雷德梅恩(《丹麥女孩》主演)就是,而我這個外形讓觀眾能相信能接受,還不覺得特別惡心,還要同情你理解你,是有難度的,分寸要把握得好。”
后來在防空洞的表演段落中,邢岷山琢磨用細節(jié)和小動作來達到角色信服度,“比如拿梳子梳頭發(fā)的樣子,還有卸妝,還得卸睫毛,這需要自己去琢磨去觀察,盡量細化,包括涂指甲油的動作。細節(jié)掌握得好,觀眾才更能夠共情這個人物。另外,眼神就可以是重點,你看丁橈烈作為團長形象出現(xiàn)時,他有精神氣兒,要有戲曲演員的神氣,后來女裝的時候,要虛著一些眼睛,眼神會更柔美,更女性化。”
《八角亭謎霧》劇照
對邢岷山來說,技術和能力都不是問題,自己心理關能過才是關鍵。“在紹興拍戲的時候,其實我心里邊承受著很大的壓力,我跟組里的工作人員都說好,像路上跟蹤這樣的戲,或者是在街上的,公眾場合的戲,一定要把我掩護好了,那樣扮上可能確實不符合大眾審美,作為一個普通人,也確實有些難以接受自己那樣子,挺見不得人的一種感覺。”不過后來演多了,劇組看習慣了,邢岷山也就穿著裙子在片場自由穿梭了,還打趣“穿裙子真挺涼快”。
丁橈烈不僅是異裝癖,由于常年壓抑以致心理扭曲,他甚至忘了自己曾經(jīng)殺過人。怎樣讓丁團長的秘密不露痕跡地保留到最后兩集?
邢岷山和醫(yī)生交流過后,讓他在異裝癖之外,疊加其他心理疾病比較合適,“他心里面住了好多小人,這其實是被壓抑之后的結果,并不是說有異裝癖的人就會伴隨性格分裂,這些病癥的并發(fā)沒有必然,醫(yī)生告訴我,樹葉都沒有一樣的,病人也一樣千差萬別。”最終,邢岷山找到人物出口,讓丁橈烈同時有異裝癖和人格分裂的問題,他的行為才能有依據(jù),說服觀眾,“人物必須找到這個依托。”
要做大量功課,去了解完全陌生的人群,接受自己女裝,琢磨精神疾病患者行為……對演員來說,這個角色的付出之大很容易令人打退堂鼓,但邢岷山最終接受,有更重要的原因。
《八角亭謎霧》中,在真相即將揭露時,丁橈烈穿著杜麗娘的戲服在舞臺上悲嘆“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吳越飾演的丁團長妻子也曾在屋頂上開腔昆曲《牡丹亭》的段落《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被害少女玄珍和姐姐玄珠也是在這個昆曲團里學藝。
十九年謎霧,《牡丹亭》一曲貫穿始終;而于邢岷山而言,昆曲也貫穿著他的人生。
《八角亭謎霧》劇照,邢岷山戲妝
3
從他家院子開車往下走,沒多久會路過楊公堤,再往下走,是浙江昆曲團。邢岷山仰頭看出去,示意一個方向,那是他人生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昆曲,是中國傳統(tǒng)戲曲中最古老的劇種之一 ,發(fā)源于14世紀中國的蘇州昆山,后經(jīng)魏良輔等人的改良而走向全國,自明代中葉以來獨領中國劇壇近300年,明朝過了以后,清朝是鼎盛時期,一直到清末開始有些衰敗。
1978年,“文革”結束不久,全國各大院團紛紛恢復建制,浙江昆劇團便是其中之一。那時邢岷山13歲,年紀小,只是因為父母比較喜歡這行,他跟著家里的姐姐一起考進浙江昆曲團。“浙江昆劇團也是那會兒重新恢復,每一屆基本上都是招60個,考的時候可難了,都是千里挑一,萬里挑一挑出來的。我看到有觀眾說劇里昆曲團招人很隨便,其實那是90年代的小鎮(zhèn),學個昆曲不像在杭州這么困難,招人是隨意些。”
自此邢岷山入了昆曲一行,專工武生和老生,而當年的招生老師里就有他日后的岳父岳母。岳母沈世華唱的是閨門旦,是中國昆曲非遺傳人。“昆曲的輩分叫做‘傳世盛秀萬代昌明’, 新中國成立以后,在傳字輩那會兒,發(fā)生了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的事。我岳母是世字輩,我是秀字輩,現(xiàn)在傳到了第6代。”邢岷山解釋。
邢岷山戲妝
戲曲演員的苦一般人很難吃下去,從進了團開始,他每天晨起練功,開嗓。妻子鈕曉晴從小住在昆劇團大院,她記得每天自己還在睡覺,就能聽到外面練功的動靜。“每天至少拿頂(指倒立)半個小時以上,誰要是中途支撐不住摔下來,全班同學都要陪著他練加時,下來以后,有的同學臉上、胳膊上都會留下充血的血點。”邢岷山感慨,這半個小時是意志力的磨練,他記憶特別深刻,“那些苦是一生的財富,現(xiàn)在拍戲那種辛苦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
1983年,邢岷山畢業(yè)出科,正準備在舞臺上展露才能,卻剛好遭遇了昆曲文化低谷期,“正好是港臺文化和外來文化沖擊咱們的文化市場,最流行的是迪斯科,鄧麗君,還有一些港臺歌曲。我們學完了以后,硬是沒人看了,那時候誰來看昆曲啊。不只是昆曲的低谷期,是整個傳統(tǒng)文化的低谷期。”
此時邢岷山18歲,學了5年昆曲,總不能沒有出路。當看到北京電影學院招生,他想著都是表演,要不去試試看。“我們戲曲里講究鑼鼓點,有精氣神,對節(jié)奏的把握很準確。”憑借戲曲的藝術功底,他順利考進北電,和張嘉益、劉奕君等人成為同學。
說到底,終歸都是表演藝術, “其實表演是互通的,我的畢業(yè)論文就是《論鏡頭前的表演》,鏡頭表演的模式和舞臺表演模式二者是相通的。”進北電第三年,邢岷山就被選為《武生泰斗》男主角,“我會武生啊,到學校選誰都沒我合適。”這也是他第一部演員作品,在這之后也順理成章走紅,一路做主角,大多是武打古裝劇,“我那時候同時跨過4部戲,那會兒沒有經(jīng)紀人的,事無巨細都要自己打理。”
《武生泰斗》,主演徐帆和邢岷山
由于當時香港武打電影盛行,邢岷山拍了不少港臺合拍劇,不少人還以為他是香港演員。在武打劇中,他的武生經(jīng)歷占盡優(yōu)勢,比如,片場往往都有武術指導來教套招,現(xiàn)場打幾遍,演員要記住動作跟著學,這對邢岷山來說太熟悉了,看兩三遍馬上能有樣學樣,速度很快,因此和他演對手戲的演員總是壓力很大。他回憶,有一次對手演員以前是演話劇的,武術指導給兩人演示兩遍動作邢岷山就記住了,但對手演員不行,總是記不住,頂著壓力演了一天,第二天就跟導演說自己不來了。
學戲時童子功很重要,往往是刻進骨子里的功力,因此至今邢岷山仍舊很能“打”。他早年在山影因為《白眉大俠》這部戲結識了孔笙導演,幾年前籌拍《瑯琊榜之風起長林》時,孔笙邀請邢岷山演一個反派高手段桐舟,戲份大多都是在小樹林里打架。
邢岷山飾演段桐舟
拍攝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幕是劇組同事和吊威亞的工作人員追著邢岷山大喊,“邢老師慢一點,我們跟不上了!”邢岷山和其他兵丁從樹林外打到樹林里再打到懸崖邊,最后都驚動了在B組拍戲的孔笙來圍觀,“都來看我打,打得那叫一個過癮。”后來,邢岷山就在瑯琊榜劇組得名“小樹林男一號”。
“戲曲演員是真的很苦,付出和得到的是不成正比的。”邢岷山回憶說。在當年受到港臺文化沖擊的低谷期中,除了邢岷山轉型成功,更多同行只能被迫轉行,“有當廚師的,有開出租的,什么都有”。即便有人堅持下來了,很長時間內的收入也并不好看,更無法和演員相比。
從考北電開始至今,邢岷山都不認為自己離開過昆曲行當,家里岳父母都是戲曲界元老人物,他也住在杭州,和浙江昆曲團保持緊密聯(lián)系,只要有重大演出,團里叫他回,他也會主動回,每年都還登臺,“其實我離開院團已經(jīng)30年了,去年院團60周年,我還演了《十五貫》,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我也演了兩場《十五貫》。”
去年京劇表演藝術家于魁智看過邢岷山演的《馬前潑水》后,到后臺找到他說,沒想到演了這么多年戲,他嗓子還沒橫(橫:垮掉的意思)。邢岷山為登臺保持著嗓子的狀態(tài),有時還會去上海昆曲團找老師請教,去年上海昆劇團的計鎮(zhèn)華老師赴杭州為浙江昆劇團剛畢業(yè)的第六代傳人教授昆曲劇目,邢岷山推掉影視拍攝去聽計老說戲。他想再多唱幾場,“趁我現(xiàn)在還有嗓子。”
時過境遷,現(xiàn)在假設當年沒有轉行已沒有意義,“其實作為一個旁觀者,跟原來從事過的昆曲表演行業(yè)保持適合的距離,也不錯,距離產生美。你不把昆曲表演作為一種謀生手段的話,相反你對它的愛是由衷的,是最發(fā)自內心的。唱昆曲真的是很美妙的過程。”邢岷山坦承,做演員帶來的收入、資源等等相比普通人確實會更好,因此他有能力“愛得起”昆曲,“把拍戲掙來的錢投到我唱昆曲上面去,農忙的時候拍影視,農閑的時候唱昆曲。”
兜兜轉轉還是會回到昆曲中。不止是他,邢岷山姐姐邢金沙和他同年進入浙江昆曲團,在昆曲低迷期轉行去了香港TVB做配音演員,配過1994版《射雕英雄傳》黃蓉(朱茵飾)、《金枝欲孽》侯佳玉瑩(黎姿飾)、《鑒證實錄》小棠菜等知名影視劇角色,2006年邢金沙也回到昆曲行業(yè),出任香港演藝學院戲曲學院老師。
當下國內昆曲行業(yè)相比先前的低迷已經(jīng)有了很大起色,而梨園行業(yè)的人才培養(yǎng)又是長期的,且回報率低,說到此處,邢岷山動容,“有時回劇團,很多前輩看到我都說,‘岷山,可以回來唱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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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岷山對昆曲的情感讓他看到丁橈烈時覺得很熟悉。丁橈烈和妻子在小鎮(zhèn)中有個昆曲團,有幾幢練功房,除了異裝癖外,他覺得這個人物像是在等著自己,“我們都有三個姐姐,都是從小學昆曲,里面他和妻子周亞梅是青梅竹馬。我夫人跟我也是,我比她大7歲,我13歲進入了浙江昆曲團,就帶著6歲的她玩。我的岳父岳母把我招進昆劇團,周亞梅的父親也是把丁橈烈招進了昆劇團。里面的場景,也是一個江南的劇團,最夸張的是,我們當時的昆曲團后面甚至也有一個防空洞!我和編劇說,好像冥冥之中這就是給我寫的本子。”這樣的角色設定也讓邢岷山覺得,剛好可以在劇中展現(xiàn)昆曲的美,讓年輕觀眾多關注昆曲,他和妻子鈕曉晴就擔任上了這部劇的昆曲顧問。
吳越和邢岷山在拍攝現(xiàn)場
劇中丁橈烈唱的是閨門旦,這是很重要的人物背景,但對邢岷山來說,也是個難題。“昆曲不單單是文本很美,唱詞念白都是非常優(yōu)美的,非常具有文學性,尤其是像《牡丹亭》這種名著,我不單單是要去唱身段,關鍵是閨門旦的勁兒你得拿得好。”雖然過去在影視劇中,他也演過不少梨園角色,但要么是本行武生和老生,要么是簡單的旦角戲,“京劇旦角我能完成,因為京劇基本上是以唱為主,身段不是主要的。但昆曲是載歌載舞的,幾乎是每一句唱、每一個念白都會有相應的身段在里邊,而且是表現(xiàn)力很強的身段,所以都要重新學。”守著岳母沈世華這個非遺傳人的旦角“國寶”,邢岷山在開機前三個月就開始跟著岳母學旦角的動作、唱腔。
除了他要學,吳越和演玄念玫的小演員米拉也到這個小院子里跟著學。“吳越是發(fā)著燒來的,她特別認真,包括用扇子和身段,她也很完美主義,輕易不敢做,她說要做就把那一兩個做好,為此還拒絕朋友探班,用她的話說,這兩個多月是‘做人不得了’。”
邢岷山心中全是昆曲。“我其實還是希望通過我們這個劇,讓更多觀眾能夠更準確去感受昆曲的氛圍。劇里哪怕有一句唱或者是一個身段,我們都會設計和考量內容。”
貫穿丁橈烈人生的《牡丹亭》選曲是邢岷山挑的。他嘆息,湯顯祖的《牡丹亭》杜麗娘和丁橈烈一樣,都是被一種傳統(tǒng)的環(huán)境裹挾,“丁橈烈和杜麗娘,是一種美學上的關照?!赌档ねぁ纷鳛橐粋€偉大的戲劇,它之所以偉大,是它在當時在那么壓抑天性的環(huán)境中,對天性對自然對人的最至真的東西的肯定和弘揚,這是它一直傳下來的內核。這跟丁橈烈是很像的,是美學上的關照,丁橈烈他也是從小也被壓抑,他也渴望天性的釋放,所以我們就用了這個劇目去對照。對丁橈烈來說,他有很多救贖,比如說亞梅是他童年的救贖,昆曲是他的另一個救贖,他在昆曲在《牡丹亭》里找到了自己,得到了釋放。”
《八角亭謎霧》劇照
有些觀眾認為出身昆曲演員的邢岷山允許丁橈烈作為昆曲演員,男性唱旦角,而且又是異裝癖和精神分裂的兇手,會不會讓人對昆曲和昆曲演員產生誤解,邢岷山并不認同,“一說男旦,都想到程蝶衣,想到《霸王別姬》,程蝶衣給大家的影響太大了。其實男旦是解放前的事情,像梅先生那些戲曲大家,私底下絕對是很正常的,而臺上展現(xiàn)出來的又是非常美的旦角的形象,和異裝癖無關,人格形成和昆曲沒有直接關系。而且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各大院校的昆曲行不會招男旦,男演男,女演女;不過京劇可以,京劇是特例。戲曲演員私下喜歡唱旦角叫私淑,只能作為業(yè)余愛好。”
同時,邢岷山覺得劇情也沒有導致“誤解”一說,“持這種觀點的人本身跟丁橈烈的父母有什么區(qū)別嗎?異裝癖是很丑惡的事情嗎?我不覺得,所以這根本談不上讓人產生什么誤解。”拍完丁橈烈被捕前在臺上唱生生死死后,邢岷山坐在服裝箱上嚎啕大哭,“現(xiàn)在說說我又想哭了,為杜麗娘,為丁橈烈的人生而哭。”邢岷山說著有些哽咽。
邢岷山飾演丁橈烈
他和鈕曉晴還為《八角亭謎霧》設計了一些和折子戲有關的段落,“這劇雖然在懸疑劇場,但是我覺得更需要一些深層的東西”。不熟悉昆曲的觀眾可能留意不到,但那少數(shù)幾句昆曲唱詞并非無的放矢,而是邢岷山精心將伏筆設計進昆曲唱詞里,既有懸念,又暗示身份,還融入了昆曲。“都是有意思的,這些詞句不是隨便用的。”
比如有一場戲,玄珠在到昆曲團服裝間看服裝,一回頭丁橈烈迷迷瞪瞪喊她玄珍,玄珠很緊張就走了,周亞梅問,你們在聊什么?丁橈烈的回答就是用了一出戲,出自湯顯祖的《紫釵記·第二十五出·折柳陽關》中一句:問芳卿為誰斷送春歸去?
這出戲講述才子李益高中狀元,遇才貌俱佳的霍小玉,兩人一見傾心,隨后以小玉誤掛梅樹梢上的紫釵為信物,喜結良緣。后李益因得罪欲招其為婿的盧太尉,被派往玉門關外任參軍,霍小玉往灞陵橋相送。兩人離別時柔情蜜意,離別之痛難以言說,李益不禁問,問芳卿為誰斷送春歸去?意味因何將這春天美景、春天美好時光斷送?好像春天成了恩斷義絕一樣的傷心離別的時節(jié)。
《八角亭謎霧》劇照
劇中昆曲團里的小演員也并非普通群演,都是邢岷山找到浙江昆曲團“借”的人,“我把浙江昆劇團第6代的昆曲演員都拉到紹興去了,往那一杵就是那個樣。”這些小演員在其中只展示了《牡丹亭·游園驚夢》的堆花段落,短短幾個鏡頭,舉手投足唱腔間,邢岷山覺得已經(jīng)展現(xiàn)了昆曲之美。堆花的段落也不是隨意挑的,是邢岷山從小的昆曲啟蒙,“我希望把我小時候的記憶放到里邊去。”
邢岷山和鈕曉晴不僅負責劇中昆曲唱的部分,一切和昆曲有關的事都由他們操心,大到衣服,小到幾個一閃而過的昆曲團通告,及至后期制作中和戲曲相關的字幕,邢岷山夫婦都嚴格按照專業(yè)規(guī)范把關。
“我們劇情年代的跨度是1990年代到2011年,那么90年代和現(xiàn)在的練功房分別應該是什么樣子?細節(jié)是起決定性作用的,我們團長帶著小孩去拍戲的時候,看到通告就問這誰寫的?一看就是專業(yè)的。確實是美工按照我給的內容寫的。孩子們的穿戴服裝也是我們去溝通,90年代的練功服身上有一個板兒帶,很有標志性,我跟服裝老師說你就去買這個,有這塊板帶就對了。包括90年代時候穿的藍白練功褲,有杠的還是沒杠的,白球鞋什么樣。”
《八角亭謎霧》劇照
5
臨近傍晚,院子里寒意涌上來,邢岷山拎出燒水的小爐子放在桌邊取暖,邊倒茶邊說,“我們那天出發(fā)去北京盯后期,走的時候把院子一鎖,可開心了,覺得又是去度假了。”鈕曉晴笑出聲“抱怨”,現(xiàn)在和邢岷山出去工作反倒是休息,因為在家里,家務瑣事實在太多了。
這個在靈隱寺邊的院子雖然不大,但事情也不少,照顧院子里花花草草,要剪枝,要掃落葉,還有后面住的房子里的家務都得做,邢岷山和妻子從沒請過家政人員,都是自己早起,倆人在院子里忙忙叨叨,忙完了邢岷山就在院里的桌子上寫寫字,看看書喝喝茶。
院中一角
一年中工作一段時間,剩下的時間都交給昆曲和這個小院子,這種生活邢岷山過了不少年。實際上按照邢岷山早年的名氣和演技能力,現(xiàn)在或許該有更忙碌的生活,但他的作品列表里,從《重案六組4》2011年播出后,顯然演戲頻率降低了。“因為我要陪兒子。”邢岷山很自然地說出原因。
“很多事情可以慢慢再做,但是孩子的成長錯過就沒有了。要知道幸福家庭可以治愈一生。”邢岷山對此深有體會,他的成長過程中,父母和姐姐都給了他很多愛,因此他覺得自己性格才能如此平和淡然。
從兒子邢邑青兩三歲開始,邢岷山出去拍戲都要帶著妻子和孩子。等兒子去美國讀書時,邢岷山夫婦便開始輪流陪讀。通常在美國陪讀都是媽媽居多,但邢岷山并不覺得自己可以一直在國內工作拍戲,讓妻子獨自承擔這個責任,“所以工作頻率就降低一些吧。”
現(xiàn)在兒子上大學了,邢岷山分給自己的時間多了一些,重新開始多接一些戲。從藝幾十年,行業(yè)在不斷改變,他也有他的不適應,尤其是在影視基地里大幾十集的劇本,規(guī)定好的時間,很快湊齊的人馬,都和以前演員還有機會潛心創(chuàng)作的時代不同了,“現(xiàn)在就是快餐式的文化,對演員的要求也不像我們學院剛畢業(yè)那會,拿到一個本子,特別認真,會有案頭,也有生活,我要演個劇團的,我就到劇團去,我演個部隊的,我就去部隊,有系統(tǒng)的創(chuàng)作過程?,F(xiàn)在都是恨不得喊開始就上來演,連對手演員都不認識。我碰到好多戲相互沒有默契,還不熟,開拍就是重頭戲,會打很大的折扣。”
平和淡然的性格在家庭中是正向反饋,但在變化迅速的娛樂圈,降低工作頻率可能意味著人氣變低,演得越少,找來得工作越少,工作越少,也就代表市場性越低,這是個并不正面的循環(huán)。邢岷山對此很看得開。一方面,從梨園到影視,他演了幾十年,很清楚有些事并非努力就可以,尤其他當年的同班同學不少人的境遇就差別很大,“演員這個職業(yè)有很大的被動在里邊,肯定有高峰或者瓶頸期,有年輕的演員一出來是急先鋒,也有我同學張嘉益那種大器晚成,這兩年劉奕君也很不錯,大家總得分著點。”
另一方面,他覺得是性格使然。小時候在劇團學昆曲,他就很會自得其樂,“出去演出的話,我會自己去菜市場買一只雞,回來燉一個雞湯和我姐一塊喝,把生活打理安排得很好。”現(xiàn)在如果不拍戲,他就在家看書寫字聽戲,打掃院子,這都是他愛做的事情,“生活就是這樣,在家享受生活是一種很美好的事情。要是完全為了去掙錢,我就覺得太浪費生命了。”他想得明白,才不會為了名利犧牲生活,只要在演自己認可的角色,就可以,至于演男幾號,是不是一番,他都不那么在意。
“人生就跟流水一樣,你去順著它走就可以了。那些現(xiàn)在人會在意的事對于我來說真的沒有那么重要,我不會因為一段時間沒工作就有失落感,男主角也罷,男二號也罷,男三號也罷,這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在做一件你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如果說這個職業(yè)你很看重,想一直做的話,你要是不演,就等于是放棄掉了。只要一直做的話,沒準哪天你就可能遇到更好的機會,你還可以展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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