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9年11月15日,江澤民在中南海會見由美國貿易代表巴爾舍夫斯基(右)和美國總統經濟顧問斯珀林(中)率領的美方代表團。
1986年,中國提出恢復關稅與貿易總協定締約國地位申請,1995年后復關談判轉為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的談判,直到2001年中國加入WTO,全程歷經15年。
過程中,中國與WTO的37個成員展開了拉鋸式的雙邊談判。其中最難打的硬仗,莫過于中美談判。雙方談判共進行了25輪,非正式磋商不計其數。
有西方經濟學家評價,這是全球多邊貿易體制史上最艱難的一次較量,在世界談判史上也極為罕見。
對于這場漫長的談判,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江澤民確定了三條原則:一、WTO沒有中國參與是不完整的;二、中國必須作為發展中國家加入;三、堅持權利和義務的平衡。在這些原則的指導下,中方代表團在談判桌上與美方展開了唇槍舌劍的討價還價和寸步不讓的意志比拼。
“談判是有國家尊嚴在里頭的”
美國是一個怎樣的談判對手?
“強勢、較真、過度自信。”參與過入世談判的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會副會長霍建國給《環球人物》記者拋出了幾個形容詞。
原外經貿部副部長佟志廣還有過一個精妙的比喻:“美國就像一個被慣壞的孩子,到理發館里剃頭,他不老老實實坐著,他老動。你得用很大的力量把他按住。”
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周世儉則對美方貿易代表巴爾舍夫斯基印象深刻:“她有一雙狼的眼睛。”談判桌上,巴爾舍夫斯基的外號是“貪婪女士”。朱镕基總理曾評價她的談判風格是“得寸進尺”。
這也是美方代表團的風格:極限施壓、立場強硬,開口就說在這些問題上沒有談判的余地;漫天要價是家常便飯,還常常“滾動式要價”,當中國針對他們提出的條件展開談判并即將取得進展之際,他們又提出新的條件;出爾反爾,常常食言,即使之前簽署的文件,他們依然可以隨時推翻。
周世儉參與過1995年到1999年的談判,提到美國的這些招數,他曾對《環球人物》記者打過比方:“中國入世過程就像在打一個活動的靶子,中國打中靶子,他們再把一個高的靶子亮出來。”
作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美國的要求最多,要價最高。“美國不是不希望中國復關,他們早就看準了中國是個大市場,他們希望中國復關,更希望在復關談判中獲得令他們滿意的利益。”周世儉說。
與其他國家不同,美國對談判的所有內容都感興趣——從汽車到小麥、從金融到電信、從電影到分銷,要求解決幾千種產品的進口關稅。如果能與美國達成協議,相當于翻越了一座高山,掃平了中國入世路上最大的障礙。
不過,在對上述技術性問題進行磋商時,美方常常擺出一副“我代表世界”的架勢上談判桌,于是中方不得不花費時間先和對手打“態度戰”。
“談判是有國家尊嚴在里頭的。”中方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曾這樣說。
在一次關于肉類檢疫的談判中,他將美方代表直接趕出了辦公室。當時中方要求對美國出口到中國市場的肉類進行嚴格檢查。美國代表認為,他們的肉安全得很,不必進行檢查。“后來他還說,你們國家的肉都是注水肉之類的,不要說人不吃,就連狗都不會吃。我一聽就特別生氣,我說你談判可以談,但別侮辱我們。我很嚴厲地跟他說:今天我不想跟你談,你最好離開我的辦公室!”
原外經貿部部長石廣生對美國人拍過桌子。那是在談判的最后階段,美國總統經濟顧問斯珀林對中國談判代表團氣急敗壞地說:“你們的這個條件,永遠、永遠、永遠……也加入不了世貿組織!”他連說了6個“永遠”。石廣生一聽就火了,“啪”的一聲拍了桌子:“你記住,你是在中國的領土上,中國過去受人擺布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他太了解美國人吃軟怕硬的套路了,這群人看不起談判中的軟弱者,這個時候必須“把他們的盛氣壓下去”。
霍建國也舉了個例子:“比如在臺灣入世問題上,我們就絕不會容忍他們做出任何安排。”“談判是溝通和斗爭并存。可以協商的就靈活應對,但是在維護國家尊嚴、主權、利益的重大問題上,我們必須表示強硬態度,絕不讓步。”
“我的任務是very difficult job”
1999年,是中美談判的關鍵一年。
這年4月,朱镕基總理訪美。中外觀察家認為這是中美“水到渠成”達成雙邊協議的好時機。

左圖:1999年3月4日,國務院總理朱镕基在北京中南海會見美國貿易代表巴爾舍夫斯基。
右圖:1999年4月,朱镕基訪問美國。4月8日,美國總統克林頓在白宮南草坪為朱镕基舉行歡迎儀式。
此前中美已進行了21輪的磋商,取得了重要進展,在多數領域已達成或接近達成一致。“從技術層面看,簽的條件已經具備了。”龍永圖事后接受采訪說。
但是美國的政治氣候有些糟糕。在雙方第21輪磋商中,美方助理貿易代表卡希迪表示,中國加入WTO這件事在美國越來越成為黨派之爭,國會批評甚多。
朱镕基此行要面對的是一個意見分化的美國。出訪前,在接受《華爾街日報》發行人康比德夫婦采訪時,他說:“中國有句話叫做‘兩面不討好’。一方面是一些美國人不歡迎我,另一方面是一些中國人不要我去,所以我想,我的任務是very difficult job(困難重重的工作)。”
“而事實上,這次出訪的效果非常好。”霍建國說。朱镕基向美國人充分展現了東方式的機智、犀利、幽默和十足的自信。在洛杉磯市長雷登舉行的歡迎午宴上,踏上這片土地才3個小時的朱镕基就送了美國人民一份見面禮,宣布兩國即將達成《中美農業合作協議》。他調侃說:“你們加州的參議員范恩斯坦老太太每次訪華都要談加州的柑橘出口問題,謝天謝地,從今往后終于不用再談了。”
談到入世談判,他還給美國民眾留了個懸念:“中國已經給美國很好的出價。”當記者繼續追問時,他卻不肯透露新的細節:“如果讓巴爾舍夫斯基知道了,她又要提出新的要求了。”
抵達華盛頓后,朱镕基在與克林頓的會談中以及對工商界、國會議員的演講中,大力宣傳中國采取的一系列重大改革開放措施,著重說明加入WTO不僅對中國有利,對WTO有利,而且對美國有利。美國工商界對中國入世的態度愈發積極。
然而,在全美刮起“朱旋風”的同時,美國政府仍在舉棋不定。最終克林頓考慮到沒把握得到美國大多數議員的支持,決定不與朱镕基達成協議。
為了轉移壓力,4月8日晚間,在中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美國在其貿易代表辦公室的官網上發布了單方面起草的《中美關于中國加入WTO談判情況的聯合聲明》,將諸多中方并未答應的美方要價公布于世,并稱之為談判結果。中方代表團被此舉激怒了,當即與美方展開嚴正交涉。
4月9日,華盛頓各界人士在拉德飯店舉辦盛大晚宴,朱镕基遲到了一個小時,他解釋道:“……所以,我說今天是個terrible day(糟糕的一天),剛才我為什么遲到呢?就是在中國加入WTO問題上又遇到麻煩了。”
接著,他的一番講話讓在場的人感受到了誠懇和力度。“……我們是一個發展中國家,我們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所做的讓步已經足夠了,要我們完全達到WTO標準,就應給我們一個過渡期。”
“我們也體諒美國政府方面的困難,他們擔心美國國會不會同意他們簽署這個協議。但是今天早上我同16位國會參、眾議員共進早餐,我讓他們每個人講了他們自己的意見……按我們的判斷,如果把我們和美國方面達成的意見公布的話,是會得到國會議員們的支持的。我希望在座所有為中美友好合作而奮斗多年的朋友們與我們共同努力,使這個協議最后能達成。”
4月10日,朱镕基一行即將離開華盛頓。中美雙方經過一番談判,對外發布了新的《中美聯合聲明》。美方承諾堅定地支持中國在1999年加入WTO。
此后美國各界支持中國加入WTO的呼聲迅速高漲。4月13日,在朱镕基即將結束訪美時,克林頓主動打來電話,提出立即恢復談判的建議。朱镕基當即表示,美國需派人到北京去談。于是中方代表團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美方談判的人就趕來了,隨后開始新一輪的雙邊磋商。
1999年5月8日,美國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中央決定中止中美雙邊談判。直到當年9月,炸館事件基本得到處理,美國道歉并賠償,談判才得以繼續。
“越到最后越關鍵,魔鬼在細節里”
1999年11月,中美雙邊談判終于到了最后關頭。巴爾舍夫斯基于9日晚率團抵達北京。從10日開始到15日結束,談判進行了整整六天六夜。
提起那六天六夜,霍建國最先想到的是在外經貿大樓里雙方針鋒相對的氣氛。談判到了這個階段,剩下的問題都是“硬骨頭”:電信、保險、汽車、音像……
當時談判進行得異常艱苦,有中方人員將行軍床搬到了外經貿部。石廣生一直沒離開辦公室,茶飯不思,實在困了就瞇一會兒。周世儉認為,這種不眠不休的做法也是美國人的一種談判手段,此前他在美國也親身經歷過一場這樣的談判。
當時,美方揚言:“今天夜里12點前達不成協議,明天就開始對中國制裁!”雙方在晚飯后繼續談判,眼看墻上的時鐘差10分鐘就12點了,美方團長通知秘書,把表針停在那兒,“接著談”。當時美方還不提供餐食,很多人身體撐不住,“但越到最后越關鍵,魔鬼在細節里”。若是想叫停談判,“他不讓停,就是想耗你的精力。所以跟美國人談判,中國人一定要有思想準備,到最后一分鐘都要非常清醒”。
11月14日,圍繞外資控股權、反傾銷條款的取消時間、中國是否取消化肥專營權等問題,談判再次陷入僵局。到了晚上,戲劇的一幕發生了,美國人離開外經貿部后開始“玩消失”。不管是通過外交部聯系美駐華大使館,還是石廣生把電話打到王府酒店,都找不到人。
對于能不能簽協議,霍建國當時覺得沒底,心想:“可能這次難度還是很大。”后來他回想,覺得這可能是美方最后一次的試探,“看你到底還會不會退”。當晚,中方通過美駐華使館與美代表團交涉。11月15日凌晨3點半,美方再次回到談判桌。
此時龍永圖敏銳地發現了異樣,美方提議把這些年達成的500多頁協議逐一校對,嚴謹到每一個標點。這意味著美方是有意愿達成協議的。
11月15日當天,朱镕基原本要主持召開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但是會議中途他和副總理錢其琛、國務委員吳儀來到了談判第一線,做最后的決斷。
與美方代表見面之后,朱镕基強烈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忽然消失,第二天早上又不辭而別,這是很不禮貌的!”“到現在我還莫名其妙,好像這不是談判,是在捉迷藏。所以,我今天必須來見你,因為這是必要的!不然,我怎么向江主席交代呀?不說達得成,也不說達不成,忽然就消失了,這在政治上是嚴肅的嗎?”
接下來,朱镕基親自和巴爾舍夫斯基談,雙方都亮出了底牌。中方接受了反傾銷條款的15年期限。而美方不再要求對電信和保險行業持股超過51%。在音像方面,中國承諾日后每年進口20部美國電影,但駁回了美方在中國出版、制作、發行音像以及對電影院控股的要求。中方堅持化肥專營,這一點始終沒有退讓。
1999年11月15日下午4點,石廣生與巴爾舍夫斯基簽署了中美關于中國加入WTO的雙邊協議,馬拉松式的談判終于有了雙贏的結果。兩年后,中國正式加入WTO。
左上圖:1999年4月,朱镕基訪美期間,龍永圖做匯報、 請示。左下圖:龍永圖與巴爾舍夫斯基會談。
右圖:1999年11月15日,中美簽署關于中國加入WTO的雙邊協議。圖為石廣生與巴爾舍夫斯基等舉杯祝賀。
今年是中國入世20周年。對于中國加入WTO后履行入世承諾以及遵守規則的表現,石廣生認為,當年與中方唇槍舌劍的巴爾舍夫斯基最有發言權。這位冷峻的談判高手曾做出這樣的評價:“中國自加入以來在開放經濟方面取得了顯著的進展。毫無疑問,中國是加入WTO以后做得最好的學生。”(本刊記者 崔雋 王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