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圓夢,張踩鈴挺著大肚子、冒著疫情回國參加一檔辯論綜藝。
圖為2021年張踩鈴在北京接受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張踩鈴,原名張瀟漫,1990年生于遼寧鐵嶺,畢業于廈門大學,留英博士,曾參加第七季《奇葩說》,現為短視頻博主。
“生‘拿鐵’就像打了個噴嚏。”3月下旬,張踩鈴向記者回憶起10天前生二胎的經歷,濃厚的東北腔抑揚頓挫,一張嘴就有喜感。“之前第一胎生了48個小時,把我累壞了,這次打了無痛針,挺順利的。這針有麻醉效果,有點恐怖,我下半身沒知覺,就像狗血電視劇里女主角醒來發現腿沒了,喊‘啊,我的腿’然后嗶一聲,綠屏。”她來自鐵嶺,丈夫是加拿大人,張踩鈴便給孩子取中文名“張拿鐵”。
一年前,張踩鈴正在英國倫敦讀博,平日在家帶孩子。疫情暴發后,倫敦封城,她宅在家里,覺得太無聊就開了抖音號“倫敦張踩鈴”(現為“張踩鈴”)。她對著攝像頭嘮嗑,每個視頻四五分鐘,沒有精致的剪輯和畫面,比起其他抖音號,視頻顯得有點粗糙??伤凉q粉神速,截至今年3月29日,抖音號已有485萬粉絲。粉絲大多是“80后”“90后”,一名看過她所有視頻的女粉絲告訴記者:“視頻內容都是家長里短,但很神奇,這些事從她嘴里講出來就特別好笑,押韻,還帶文學色彩。”今年初,她有了新身份,正式將短視頻作為創業的方向。兩會期間,央視《兩會你我他》《相對論》等節目邀請她談視頻創業與中西文化交流,她再次引發關注。
理解張踩鈴就像在拼圖。她有諸多身份:“90后”、母親、博士、網紅、喜劇人。而這些身份不太經常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當我們把它們拼湊起來會發現,她講出了許多年輕母親心底那些微妙的“掙扎”。
面對“掙扎”,張踩鈴一直在冒險。
來自鐵嶺的“石油公主”
一次,張踩鈴在視頻中談論加拿大婆婆,發出去后,頭幾秒就有5萬觀看量,過一會兒35萬,幾分鐘后超過100萬,還漲了好多粉。“沒想到觀眾這么愿意聽我和加拿大婆婆的‘斗爭’”。談論文化差異便成了她視頻的特點:中國人如何看外國人、外國人如何看中國人。她嘮在海外生娃的經歷、調侃加拿大丈夫、講外國人搶衛生紙……有一集談外國朋友被東北婚慶文化震懾,視頻播出后,她有了個別稱:“鐵嶺石油公主”。
我在倫敦讀博,學電影史和電影美學,偏理論。其實我受不了特別靜止的東西,我的心永遠是活的,拍視頻嘮嗑兒是個嘗試。我本名特文藝,張瀟漫,瀟灑的瀟、浪漫的漫。高中時我上課總遲到,幾乎是踩著鈴聲進教室,同學就給我起外號叫“踩鈴”。我開視頻號時就用它當名字。
東北文化對外國朋友的“沖擊”老有意思了,有一次我想嘮嘮回鐵嶺結婚的事兒。
當時參加婚禮的外國朋友到鐵嶺后,看得眼睛都直了。在東北結婚,要有迎親車隊助興,滿城轉,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結婚了。我們家租了10輛奧迪車,為了顯吉利,還掛了聯排的車牌號。我在東北的親戚幫我招待外國朋友,家里人不會說英語,第一次見那么多外國人,很緊張,說話特像“暴徒”:“上車,來,一人一臺車。”外國人覺得特神奇,他們不懂你咋就能找到車牌號剛好為“666777888”的車,而且一臺車就服務一個人,這得是什么家族才能辦到?!還有,中國人會挑日子結婚,那天是黃歷的好日子,除了我還有很多人結婚,整個鐵嶺從早到晚彩旗招展。外國朋友琢磨,全城都搖旗吶喊,難道張踩鈴家里有礦有石油,是大戶人家?
我就拍了視頻,開玩笑說:“整個鐵嶺城,全天都沸騰,只為張踩鈴,今天蓋頭蒙。”播出后,我成了“鐵嶺石油公主”,“娶”了個加拿大老公。
很多笑話的背后是文化差異。對大多數普通外國家庭來說,婚禮是倆人的事,但大多中國人覺得是兩個家庭的事,涉及更多人的,就會有浮夸的成分。
還有一次,我和加拿大老公回鐵嶺探親,去了盲人按摩店。那師傅一按,對我老公說:“你挺虛的。”我翻譯說:“他說你weak。”老公老理解不了了(東北話語氣),說:“師傅看不見,一上來就說我虛?”這就有文化差異。中國男人不怕別人說他虛,這是幽默的方式,比如沈騰,別人問他準備要小孩不?他就開玩笑:“這兩年還是虛。”但對外國男人來說,他覺得可以說我禿、說我胖,但不可能說:“I'm just like weak(我就挺虛的)。”后來,我拍視頻講這些文化差異,老公也慢慢理解了個中奇妙,還學會了這套話術,和他爸開玩笑就說他“虛”。
這幾年,來自東北的笑星很多,我想這和經濟發展有關。歷史上很多文藝小高潮都發生在政治經濟混亂或低迷的時期,比如歐洲文藝復興或者法國新浪潮時期。這10年來,東北發展放緩,我們這一代生下來就沒經歷過經濟騰飛,會想一些自我娛樂的事。如果一個地方經濟特別發達,不會有這么多人忙于搞笑,他們會忙于賺錢。我在廈大讀本科時,很多南方同學上學第一天就開始想商機。
東北喜劇傳統在我身上留下了幽默感,而我又天天生活在中西差異之間,我就想把兩者結合起來。

截至2021年3月,張踩鈴的抖音號已有485萬粉絲 。
在視頻中,她操著濃厚的東北腔,用充滿文學色彩的語言分享自己與外國家人的日常點滴。
“讓孩子浸泡在邏輯、智慧、辯論的羊水里”
今年初,記者第一次見到張踩鈴,她懷孕8個月了,個子不高,肚子挺大,見了面小跑過來,把我嚇了一跳。當時她在北京待了4個月,起因是回國參加《奇葩說》——這是她當媽媽后的一次冒險之旅:放下博主、學生的身份,冒著疫情參加辯論綜藝。張踩鈴挺著大肚子和一群青年紅人辯論,主持人馬東以及嘉賓蔡康永、劉擎、楊冪對她印象深刻,她頻出金句“想讓孩子浸泡在邏輯、智慧、辯論的羊水里”“當了媽媽也要追求自我”,又讓她圈了一撥粉。不過,伴隨著圈粉,她也招罵了。節目播出的頭兩個月,她常祈禱時間趕緊過去……
張踩鈴抱著二胎“張拿鐵”。
去年9月,《奇葩說》導演找我參加節目。我和老公說這個事兒,他特別支持:“有機會去拼你自己喜歡的東西,為什么不去?”盡管我大女兒才4歲,我還是決定回國,便著手做核酸、買機票。
那時,我在抖音上算個紅人了,就老有種錯覺,覺得說啥總有人聽、有人點贊,而且我是拍視頻,可以提前準備,講得不好也能剪輯。但在辯論現場,我發現自己不懂得駕馭舞臺。很多人在看你的即時反應,我又缺乏表演,前幾場總是輸,基本上是踩著線晉級。
不少參加這個節目的選手曾遭到網絡暴力,我也不例外。有人說我不好看,說我嫁外國人。這種沒邏輯的“噴”我倒不那么在意,最怕的是那種“你知道說的有點對”的網暴。比如有人說:“踩鈴兒,你太讓我失望了,表現得沒有別人好。”我很難過,覺得自己沒進步。有一陣子,我一打開節目,就有批評我的彈幕在我眼前刷過去,我用手把彈幕遮起來,后來學會了關彈幕,還是不想看自己的表現,索性關掉了。
但后來我想通了,難受的原因是我還待在舒適圈。在這個舞臺上,我能接觸到不同思維的沖擊,還能展示真實的自己。比如2月份播出的辯題“該不該告訴孩子家里不富”,我認為那是我表現最好的一場。
那時,我的立場是不該。父母會說這話是因為他們覺得有的都得給,當給的不夠時一定要說咱家不富裕,意思就是“我作為父母已經盡力了”。這種強調其實也是一種自我捆綁,這種捆綁又轉移到孩子身上,讓孩子覺得自己給家里帶來壓力了。我老公家里不富裕,是一般工人家庭,但他父母從來不會跟他說這個事,因為他們覺得家里富不富裕跟你沒關系,更不是家里有錢就要給你買車買房。
我是個母親,看到選題的那一刻也很糾結,我知道很多年輕媽媽有類似的掙扎。
去年,我在一集抖音視頻里聊到我的加拿大婆婆。我夸我婆婆,因為她有什么好東西總會給自己留著。她認為當媽媽已經很難了,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很苦情的狀態?我懷女兒時,第一個月不知道,喝過一兩次酒,后來知道懷孕了,自責到不能活的地步,每次見醫生就說對不起,拼命解釋,當時就過不去這事兒了。但婆婆對我說:“孩子不容易,媽媽也不容易。當年我懷孩子,家里條件很差,我壓力很大,就抽煙了,雖然后來也戒掉了,但我知道女人一定會盡全力當好媽媽的,何況你當時還不知道懷孕,有啥可自責的。”
那一刻,我特別感激婆婆,她的觀點讓做兒媳婦的人非常放松。拍那個視頻之前,我以為我會被罵得很慘,結果好多年輕媽媽給我留言,說看完感覺解脫了,心里舒服多了。她們周圍常充斥很多聲音:怎么能讓孩子磕到呢?你是年輕人,你不懂……有時情緒瀕臨崩潰。周圍人是好心,但習慣去評判,這會讓她們有愧疚感。我婆婆從沒往我身上嫁接過愧疚感,她希望所有的女性都輕松做母親。
我也發現不少年輕媽媽開始追求自我了,有在懷孕期間辭職準備創業的,也有生完孩子突然想圓舞蹈夢去學街舞的。我覺得這是時代的進步,就是這一代的母親意識到要珍惜自我價值,把自己的生活過好了,才能當個好媽媽,給孩子更積極樂觀的愛。
今年兩會期間有個熱門話題是年輕人創業,央視就找到了我。因為參加《奇葩說》,我離開了簡單的校園和家庭環境,一個人回到競爭大、節奏快的北京,又接觸了綜藝這個復雜的領域。節目結束后,我沒有成為藝人,但成長了很多。國內發展速度很快,總有很多新鮮的東西,我就想哪怕當了媽媽,還是可以挑戰自我,尋求價值,也給女兒做榜樣??鋸堻c說,如果第二天就要死了,那頭一天留下的遺憾越少越好。于是在年初,我決定再次冒險,做短視頻創業,也才有了現在的新身份。
張踩鈴參加《奇葩說》,因“敢于追求自我的母親”的形象圈粉。
“談“女權”,首先應該回歸女性本身”
最近,脫口秀演員楊笠關于“男性普通且自信”的段子再度引發全網關于新世代男女平等的熱議。“獨立女性”是這兩年最常被討論的公共話題之一。在兩邊唇槍舌劍的此時,張踩鈴給出了完全不同的角度:在很多時候,“女權”主要應該解決的是女性本身。
我理解的女性主義是一種不用強者的視角去看世界的態度。
我在英國參加過一個研討會,認識了兩名女性,她們在這些高端場合從不刮腋毛,也不化妝。
長久以來,國外女性一到重要場合大多都要脫毛;上班得穿正裝和高跟鞋,不然別人就會說你邋遢。我那兩個朋友以前會很憤怒,就參加游行反對社會對女人的審美捆綁,反對從男性的視角去審視女性。可后來她們把重點放在了自己身上:參加學校最高端的酒會,根據自己的喜好著裝,比如穿旅游鞋,她們覺得要不要盛裝出席是我自己的事,別人說什么我不care(在乎)。我覺得這是獨立女性的表現。
大多數人包括我還留存于訴求階段,就是“希望你不要貶低我,希望女性能多點表達空間,希望轉變對女性苛刻的審美……”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支持獨立女性,隨著時代的發展,我們對獨立女性的想象也會進一步轉變,就是我那兩個朋友的樣子。不是說有一份工資就是獨立女性,經濟獨立當然很重要,同樣重要的還有思維獨立,這種獨立不再表達為呼吁和抱怨,去嘲諷或者攻擊男性,而是你不那么在意對立面了,更在意的是“我”要怎么做。
有時候女性受到的質疑聲是女性造成的。我10多歲時,父母離婚了,家里的長輩包括女性對我說:“不要做像你媽媽那樣的女人,哪怕她事業做得再好,沒了老公,都沒有用。”我小時候聽了很多從女性角度貶低女性的話,我想如果一個媽媽能意識到這點,不給女兒灌輸“女人不該×××”的價值觀,她們長大后會不會多一點獨立的意識?
事實上,女性之間的支持和理解能產生非常大的能量。因為錄制《奇葩說》,我認識了小鹿。她是脫口秀演員,犀利、幽默,是今年的黑馬,最后拿了亞軍。有場比賽,她成功晉級,我要和另外兩名男選手現場競爭一個晉級席位,氣氛很緊張。我正準備時,他們問我問題,商量誰用什么觀點,看起來其樂融融,其實誰都知道能派上用場的論點很少,誰先用上勝算就更大。小鹿在旁邊(朝我手臂)給了我一拳,半開玩笑說:“這個時候還和人說話,你贏了就贏了,他贏了你就輸了。”當時我和她只見過幾面,沒那么熟,但我特別感動。我覺得這是在危急情況下女性能給予的一種微妙又深層次的幫助與支持。她在提醒我:這是你的關鍵時刻。
所以我的觀點是,不是要你抨擊男性,而是希望你能屏蔽掉那些貶低和束縛你的聲音,男性的聲音只是其中一種。如果你很愛老公和孩子,愿意放棄事業,這是你通過獨立思考決定的,也是另一種思想獨立。你再怎么抨擊男性,扶持女性,去搞對立,都不是最核心的,獨立女性一定是自己解放自己,屏蔽身邊所有聒噪的聲音。這是你唯一的自我解放的方式。( 張踩鈴 口述 本刊記者 陳霖 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