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桓英以辦公室為家，正在工作。
李桓英，1921年出生于北京，先后畢業于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曾任世界衛生組織首批官員，世界著名麻風病防治專家，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友誼醫院、北京熱帶醫學研究所研究員，2019年獲“最美奮斗者”稱號，2021年入選“3個100杰出人物”，被授予“時代楷模”稱號。
李桓英的人生字典里，沒有“退休”一詞。她是世界著名麻風病防治專家，她的一生，堪稱傳奇：在戰爭年代度過顛沛流離的求學生涯，曾擔任世界衛生組織官員，后放棄優渥的生活毅然回到新中國，奮斗在麻風病防治研究第一線，見證了中國徹底走出麻風病時代。
今年8月17日，李桓英度過了自己的百歲生日。20日，中央宣傳部向全社會宣傳發布了李桓英的先進事跡，授予她“時代楷模”稱號。同年，全國婦聯授予李桓英“全國三八紅旗手”稱號。這位期頤老人走進了人們的視線。
“治好患者的病，就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北京友誼醫院熱帶醫學研究所里，總能看到一頭銀發的李桓英忙碌著。她穿著白大褂，有時坐在堆滿厚厚材料的辦公桌前，戴上眼鏡，手握一枚放大鏡來閱讀文獻；有時聽取麻風病研究課題組的同事匯報工作，對他們進行指導。
工作中的李桓英神情專注，雖已是百歲高齡，卻精神矍鑠，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儼然一位斗志昂揚的戰士。她帶領麻風病研究課題組的同事進入分子生物學研究領域，開展麻風病早期診斷、耐藥基因檢測和分子流行病學的研究，旨在通過對麻風病分子生物學水平的研究，在麻風病的傳播方式、檢測方法等方面取得創造性突破。
下班之后的李桓英會去菜市場走走，買點水果。“要兩個桃子，多了吃不完。”她對水果攤老板說。平時，她會不間斷地買蘋果、牛奶和咖啡。她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蘋果+咖啡，這是我的健康早餐。”每天早上7點，李桓英為自己沖一杯咖啡，削一個蘋果，在牛奶和咖啡的清香中，開始一天的生活。她不需要保姆照顧，自己吃早餐，清洗餐具，并時常向同事分享自己的長壽秘訣：“吃得下，睡得著，這就夠了。”
醫院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李桓英孑然一身，平時一個人生活，因為疫情原因，考慮到她年事已高，醫院給她派了一名助手，配合她白天的工作和生活。李桓英的侄女也為她請了一名護工，進行夜間看護。
在歐美等國生活以及在世衛組織工作的經歷，讓李桓英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和德語，白發蒼蒼的她曾多次接待來中國交流麻風病防治經驗的各國學者，也跟他們講述過自己的人生經歷。“我要求不多，生活很能將就。我不一定要現煮咖啡豆，咖啡沖沖就行。下鄉我從來不叫苦，翻車我也不叫苦，生活是自己找的，但是也從中得到了滿足。坐在家里看小說、看電視，也是浪費。我不愿意白活著，愿盡我所能，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李桓英說，“能治好患者的病，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福。”
“要讓大家知道，麻風病是不可怕的”
李桓英第一次見到麻風病患者是在上世紀70年代初，她被下放到江蘇省的一個麻風村，親眼看到麻風病人的種種悲慘遭遇。麻風病是由麻風桿菌引起的一種慢性傳染病，主要侵犯人的皮膚和周圍神經，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病患臉部毀容，手腳畸形，備受歧視。新中國成立時，中國還有52萬同胞遭受著麻風病的折磨。長期以來，由于沒有治療麻風病的有效藥物，患了麻風病的人，會被隔離到一個封閉的地方，自生自滅。這一現狀深深刺痛了李桓英的心，她決心攻克麻風病。
1978年，李桓英被調到北京友誼醫院熱帶醫學研究所工作，此后全身心投入麻風病的防治和研究工作，這一年，她已經57歲。同年，世衛組織制定熱帶病規劃以控制全球范圍內的六大熱帶病，麻風病位列其中。于是，李桓英作為中國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訪問學者，被選派到美、英、印等7國的麻風中心訪問。
出國訪問期間，李桓英了解到，世衛組織正在研究一種聯合化療治療麻風病的新方法。為了爭取到世衛組織免費的藥品支持和實驗項目，李桓英開始在廣西和云南的麻風寨走訪調查，很快，她向世衛組織遞交了一份關于中國麻風病現狀的報告，世衛組織批準了在中國進行聯合化療方法的實驗項目。
1983年元旦剛過，李桓英帶著從世衛組織批準的藥物來到云南。經過和當地專家的研究后，李桓英最終確定在西雙版納勐臘縣的勐臘鄉回箐村、勐棒鎮納所村和勐侖鎮南醒村等3個麻風村寨開展試點治療。
在勐臘，李桓英接觸了大大小小數百名麻風病患者。其中，一位名叫刀建新的病人進入了李桓英的視線。刀建新曾擔任過勐臘縣縣委副書記，政績顯著，前途無量。然而，因為患上麻風病，他被迫離開工作崗位，并與妻子離了婚，獨自一人來到了偏僻荒涼的麻風寨，和這里的病人一起對外封閉隔離。十幾年間，刀建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肢體一點點爛掉，殘疾越來越重，陷入了絕望。
李桓英的到來，并未讓刀建新燃起希望，他和村民都覺得：“麻風病要是能治好，水牛角也能扳直。”為了取得病患的信任，李桓英主動接觸他們。在給病人做檢查時，李桓英沒有穿戴任何防護衣，甚至主動與病人握手擁抱，口渴了就舀起病人家的水喝，飯捧起就吃。她的行為驚呆了所有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人敢不穿防護服進入麻風村，更不敢和麻風病人握手。可李桓英不怕，她說：“麻風病傳染性沒有那么強，如果醫生都害怕，那還怎么讓病人信任？”她甚至在自己的皮膚上試驗麻風抗原。
麻風菌侵害了病人的末梢神經，使病人的手腳失去了感覺，甚至，端滾燙的火盆都感覺不出燙手。為了指導麻風病人預防殘疾，李桓英就從耐心教他們穿鞋開始。她把手伸進病人剛脫下來的臟鞋里，告訴他們“摸摸有沒有砂子和釘子，再穿上”。李桓英的行為果然消除了病患的恐懼心理，沒過多久，整個麻風寨都知道北京來了個不怕麻風病的女醫生，她取得了大家的信任。刀建新主動協助李桓英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呼吁大家積極配合治療。
我們走出了麻風病的時代
當時，世衛組織批準的藥物在國際上通常需要六七年時間才能治愈患者，很多病人無力長期服藥。為了尋求更好的治療方法，李桓英將國外先進的治療方法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率先開展了服藥24個月就停藥的短程聯合化療和消滅麻風病的特別行動計劃。由于擔心病人中斷治療，李桓英長期居住在勐臘縣，與基層衛生人員一起宣傳堅持規則服藥，常常親自為病人喂藥。
27個月后，所有服藥的病人全部治愈，且無一人復發。村民們紛紛跑到李桓英面前，熱淚盈眶地喊她“媽媽”。1990年，勐臘縣摘掉了麻風寨帽子，其中南醒村被正式劃入勐侖鎮，并更名為傣語“曼南醒”，意思為“新生的山寨”。此后，李桓英申請到世衛組織防治經費100余萬美元，將麻風病治療試點擴大到了云貴川貧困邊遠地區的7個地州、59個縣。根據我國麻風病治療標準，李桓英每年仔細調研，和基層麻風病防治工作者一起，前5年按月觀察，之后每年調查1次，前后達15年之久。
麻風村寨大多山高路險，很多麻風村和外界幾乎沒有路可走，有時只能身體倒懸在河面上坐索道過去，可李桓英毫不畏懼。在走訪中，她還多次遭遇車禍。最兇險的一次，汽車從山坡上滾下來，李桓英從車窗里摔飛出去，在雪地里昏迷了半天，肋骨斷了7根，頭部縫了7針。還有一次，李桓英坐獨木舟過河時翻了船，不會游泳的她被撈上岸后卻自嘲地笑了起來：“我胖得像個皮球，哪里沉得下去？”
左圖：李桓英身體倒懸在河面上坐索道去麻風寨。
右圖：李桓英在麻風寨實地調研。
30多年里，李桓英幾乎走遍了云南、貴州和四川的麻風病高發區。在像李桓英這樣的工作者的共同努力下，全國的麻風病人下降到不足萬人，而且年復發率僅為0.03%，大大低于國際組織年復發率小于1%的標準。
中國試驗成功的麻風病短程聯合化療法很快向全世界推廣，李桓英更是積極推動在全國開展消滅麻風病運動。2007年，我們向世界宣布，經過50多年的努力，中國走出了麻風病時代。
“入黨從來不晚，我的生命值了”
2016年，北京友誼醫院黨組織收到了一份特殊的入黨申請——已經95歲高齡的李桓英，懷著對黨的無限忠誠遞交了申請書：“在多年的社會生活和醫療工作中，我深刻領悟到中國共產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黨。也正是在黨的培養、支持和幫助下，我為廣大麻風病患者做了一些工作，取得了一定的成績，黨又給了我很多榮譽和鼓勵。我雖已進入耄耋之年，但愿意以黨員的身份為麻風事業奮斗終生！”
2016年12月27日，95歲高齡的李桓英宣誓入黨。
有人問她，這么大年齡了為什么還要入黨，李桓英說：“入黨和做研究一樣，都是追求真理。服務了快60年，我覺得自己現在可能合格了。但還不能放松，還要繼續奮斗。我這些年來取得的成績，與黨組織的關心和支持是分不開的。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去世后，身上不能蓋上一面黨旗，那會遺憾的……”
愛國，是李桓英一生的信念。她的祖父李慶芳曾任山西省高級參議員，“七七”事變后，日軍想收買李慶芳，被嚴詞拒絕。李桓英小時候曾隨父母在德國生活過一段時間，看到了西方醫學的迅猛發展，感受到中西方醫學的差距，于是，她報考了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1946年，從同濟大學畢業的李桓英，入讀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研究院，畢業后留校任微生物學系助理研究員。
對自己的成長經歷，她曾說：“我出生的時代正逢西學東漸，中西文化交融更替，這影響了許多家庭。到同濟上大學之前，我換過9所學校，包括國外的學校。在動亂時代念書，換了這么多學校，又在國內跑了不少地方。我覺得這段時間對我的生活和事業有很大的影響。”
1950年，世界衛生組織成立，品學兼優的李桓英在導師的推薦下，成為世衛組織第一批官員。在職的7年間，她往返于亞洲、歐洲、美洲等地，在世界各地推行熱帶病防治計劃。1957年，世衛組織主動提出與她續簽合同，然而，李桓英拒絕了，她做出了一個誰都沒有料到的決定——回到新中國。“新中國成立了，百廢待舉，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我是中國人，我在北京出生，我應該回去，為祖國做貢獻。”
1958年，37歲的李桓英瞞著在美國的父母和弟妹，轉道莫斯科，回到了祖國。后來，父母千里迢迢從美國趕來看她，勸說她跟他們回美國去，可李桓英婉拒了雙親。她說：“在世衛組織工作收入多，在美國的生活很富裕，但我的個性是不追求享受的，也不追求名利。當時中國的生活條件十分艱苦，很多人缺吃少穿、體弱多病，作為醫生這個時候遠離而去，還不如當初不回國。”
最終，李桓英含淚送走了父母，這也成了她和父母的最后一次見面。“回顧我這一生，我覺得作為子女，我對他們的回報太少了。可能我把孝心都獻給了祖國，也許這是更大的孝心。”
李桓英與父母的合影。
2016年12月27日上午，李桓英驕傲地出現在北京友誼醫院入黨宣誓儀式上。滿頭銀發的她戴著大紅色圍巾，站在一群年輕的新黨員中間，右手握拳舉在耳邊，面對黨旗，一字一句莊重宣誓。然后，她指著胸前佩戴的黨徽，開心地說：“這是我永久的標記，入黨從來不晚，我回國不后悔，但我不入黨的話會后悔。就算現在讓我犧牲，我也覺得我的生命值了，我很滿意。”她說，自己要工作到100歲。
悠悠赤子情，拳拳報國心。如今，李桓英已實現了工作到100歲的心愿，而她的另一個心愿是徹底消滅麻風病。這位百歲老人似乎永遠不會停下前進的腳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