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上旬,李憶祖來到參加工作的第一個單位156隊講課,見到當年共事的地質工作者,十分振奮。(本刊記者 陳霖 / 攝)
李憶祖,外國血統,1938年于天津出生,被中國夫婦收養,1961年從北京地質學院畢業后主動要求去新疆搞地質,曾是地質測量及礦產勘探工程師,后任烏魯木齊41中校長、烏魯木齊市關工委副秘書長等。
80歲老人之間的友誼是什么樣的呢?
5月7日這天,82歲的地質專家李憶祖來到老單位156隊講課。156隊是國家從東北整編派往新疆的第一支專業煤田勘探地質隊(如今全稱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煤田地質局一五六煤田地質勘探隊),半個多世紀以來探明近千億噸煤炭資源。李憶祖已退休多年,仍在進行地質科普工作,不過因長期跑野外,膝蓋不太好,走路要拄拐杖。他遇到老同事李承順。李承順89歲,是李憶祖的入黨介紹人。老朋友重逢,想拍照留念,李憶祖便從兜里掏出梳子,給李承順梳頭,左一梳,右一梳,覺得還不夠精神,再重新分發線,鼓搗了好一陣子。兩位老人站在鏡頭前,挺起胸,拍下合照。
整整60年前,李憶祖從北京地質學院(現中國地質大學)畢業,主動申請遠赴新疆,在156隊從事煤炭地質普查工作,自此扎根新疆。
5月上旬,記者來到烏魯木齊,眼前的李憶祖穿著夾克,戴頂鴨舌帽,五官深邃,一口京片子。他是白人,出生后被中國夫婦收養。最近,他也因在新疆的經歷廣受媒體關注。不過,他讀到報道,有時很納悶:“為啥寫‘洋面孔’‘老外’?還有人寫‘學術泰斗’‘頂尖科學家’?我不喜歡這些形容。第一,我生在中國,長在中國,我就是中國人;第二,泰斗是指我們地大那些厲害的教授們,而我就是一名地質工作者。”
這些年,許多人撞見他就問:“您是外國人嗎?”被問得多了,李憶祖干脆創了個詞“外裔”:“我是外裔中國人。”
5月的新疆,大地回春,記者跟著李憶祖的腳步,回望了他在這片土地上60年來的不凡歷程。其實,“李憶祖”還是一群扎根大西北的地質工作者。

老同事一見面,圍成一團,互開玩笑,仿佛回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野外。
圖為李憶祖(二排中)和地質“老戰友”合影。(本刊記者 陳霖/攝)
“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
上世紀30年代的天津租界林立。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天津淪陷。第二年,在教會醫院馬大夫醫院(后為天津市腫瘤醫院)里,一個藍眼睛的男嬰呱呱墜地,后被遺棄。醫院工作人員只知道他父母是白人夫妻。不久后,李姓中國夫妻收養了他,取名“憶祖”,意為“勿忘祖先、不能忘本”,把他帶到北京撫養。
小憶祖住在北京西城區的缸瓦市,放學后要搭電車回家,常跑去天橋聽評書《七俠五義》,有時去龍須溝溜達。養父是天津一家美國公司駐華分公司高管,而養母是一名家庭主婦。那時,小憶祖家境優渥,一次得了重病,要做手術,養父就請來同仁醫院有名的大夫為他開刀,手術很成功。
在李憶祖心里,養母趙秀珍代表了典型的中國母親。“她淳樸、踏實,把所有的愛給了我。”不久后養父母離異,趙秀珍的生活陷入窘境,為了供養李憶祖,就去工廠做工。后碰上戰亂,她帶著李憶祖逃往老家山東避難。局勢穩定后,李憶祖回京上學,曾因長相被同學嘲笑,趙秀珍就鼓勵他:“做人要有骨氣。”
后來,李憶祖考上了名校北京二中。地理老師畢業于英國劍橋大學,給他們講很多地理知識,還請大學生來分享野外生活。他們說:“地質工作是‘鷹眼兔子腿,拿了工資游山逛水’”。李憶祖聽得入神,喜歡上了地理,高考時第一志愿填“北京地質學院”。
那時,全國的地質工作者很少,擔負尋找石油、鋼鐵等資源的重任。北京地質學院第一屆畢業生受到劉少奇接見,并被稱為“和平時期的游擊隊員”。李憶祖記得,大學有門實踐課,讓學生去各地進行地質勘探實習。一次,他去了福建長汀。這是紅色根據地,他了解到紅色政權的奮斗歷史。“中國共產黨高級領導人之一瞿秋白是在這里就義的。”
那是青年李憶祖印象最深的一次野外實踐。“每一寸土地帶著共產黨和中國人民拼搏的痕跡。”他把毛澤東的一句話作為格言:“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李憶祖告訴記者,這是一種向上的精神狀態,就是當你明白什么是有意義的事,你就會滿懷激情地去完成它。于是,為國家搞地質成了他的理想。1961年,李憶祖畢業,申請到偏遠的新疆做地質工作,在第二年赴烏魯木齊。
北京來的“毛驢兒”
李憶祖于1981年入黨,黨齡已有40年。5月7日他講課這天,主題是“我對中國共產黨的認知和情感”。講完后,他蹣跚著往家屬院走,想找老同事敘敘舊。突然有人大吼:“李憶祖!給我站住!”被“喝”住的李憶祖一看,大笑起來,急忙拄著拐杖向前挪。
來人是87歲的雷仲康。他站在10米之外,扯下帽子大喊起來,面色通紅。老友見面,分外振奮。雷仲康大步向前,“接”住踉蹌的李憶祖。
156隊是1956年從東北整編制調入新疆的,后來也有各地派來的地質隊員加入,職工來自全國。雷仲康是四川樂山人,是李憶祖的老搭檔,在156隊任炊事員,負責給大家做飯,保證營養供給,四川回鍋肉是拿手菜。講課前一晚,李憶祖給雷仲康打電話,希望第二天能見見,在電話里說:“我想你了嘛!”
地質隊老同志之間有著“戰地”般的友誼。
新中國成立后,地質學發展最快的年代是李四光當地礦部部長的時期。那陣子,國家急需礦產資源,全國的地質工作者為之奮斗。李四光、王進喜是地質工作者們的精神偶像。
簡單來說,搞地質就是告訴人們地表下的真實樣貌。具體流程是這樣的:通過地面、地下工作對該區域是否賦存礦產資源進行了解,經嚴密分析確認具備開采價值后再進行普查、詳查、勘探。以煤礦為例,鉆探隊“在地球打眼兒”,從地下取出煤芯作為樣本,查明煤質、構造、開采技術條件、資源量等,為后期煤礦建設提供基礎資料。早年,李憶祖就是做普查的。整個流程下來短則需幾個月,長則要數年。
那時候,地質隊員有三大件:地質錘、羅盤和地形圖,到了夏天,帶個瓜補水,帶個馕扛餓,跑到野外一待就是三四個月。在荒涼的野外,彼此成了最重要的依靠。大家把雞蛋敲碎,拿半塊蛋殼當杯子,滿上酒碰“杯”,一飲而下;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互開玩笑打發時間。雷仲康喜歡喊李憶祖“毛驢兒”。李憶祖大學時有個廣東老師,普通話不太標準,喊他時一快就叫成“毛驢兒”,后來同學和李憶祖進疆,“毛驢兒”這個名字就在同事間傳開了,成了“笑料”。
然而,對早年的地質工作者來說,更多是驚險和危險。比如,大風。
70歲的徐紅軍是156隊第二代職工,5歲時隨父親從東北來到新疆。徐父是李憶祖同事,后來她也加入156隊,負責制作帳篷,喊李憶祖“李叔”。徐紅軍告訴記者,一次到克爾堿扎營打鉆,突然刮起八九級大風,荒野上無處可躲,幾十個人用直徑約8厘米的大麻繩把大家捆成“人堆”坐在沙堆上,防止被大風刮走。即便如此,還是有幾個人“消失”了。此外,取標本的儀器大多重千斤,而在地表固定住這些儀器的鉆井塔甚至重達幾噸,竟然也直接被吹倒了。

左上圖:養母趙秀珍抱著李憶祖。左下圖:幼年時期的李憶祖活潑可愛。
中上圖:早年間,地質勘探隊員風餐露宿,汗水灑遍西北大地。
中下圖:李憶祖等勘探隊員正在進行地質工作。右圖:李憶祖騎著馬跑野外。(均為歷史圖片)
對李憶祖來說,外國人的長相也給他帶來了麻煩。
1968年,李憶祖到賀蘭山看望測量隊的老朋友。他和朋友在屋里聊天,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打架。當時正值“文革”時期。朋友出去了,半天沒回來,李憶祖擔心,準備出去瞧瞧,結果一出門,突然一個墨水瓶飛過來,狠狠砸在他腦門上,玻璃碴子把兩只眼睛都劃開了口子。
同事趕緊把他送進醫院。做手術前,大夫告訴他,這手術不簡單,萬一眼睛感染了可能就看不見了。誰知李憶祖說:“看不見了就回北京彈三弦!”大夫哭笑不得:“你倒挺樂觀。”
幸好大夫技術高超,保住了李憶祖的眼睛。李憶祖離開蘭州時,單位為他安排了架小飛機,隨行的人告訴他:“紗布可以拆下來了,試試,能不能看到?”李憶祖慢慢睜開眼,沒大礙,俯瞰著廣袤的賀蘭山。
事后,有人偷偷告訴李憶祖:“是某某人打了你。”李憶祖笑了笑,沒說話。1971年,他去阿爾金山工作,遇見了那個人來送材料。晚上,那人為多年前的事道歉,李憶祖擺了擺手,讓雷仲康炒了幾個菜:“那是特殊歷史時期發生的特殊問題。咱倆現在喝點酒,過去的事兒就過去了。我們還是朋友!”不過,做手術時有個眼角膜得切掉,李憶祖從此落下病根,眼睛畏光,有時需要戴墨鏡。
1972年,李憶祖奉命前往西藏阿里地區,勘察那里的地理條件。有天晚上,李憶祖躺在帳篷外邊,望著天空,入迷了。
他向記者回憶著,一只眼睛有點失焦,另一只則炯炯有神。“阿里的天空像黑色的天鵝絨毛毯,漫天的星星就像鑲嵌在毛毯上的寶石。”當時,他伸長了手臂,“太美了!讓人想把‘寶石’摘下來”。
“讓觀眾知道他們的存在”
如果不親自來一趟新疆,你可能很難深刻體會到這片土地有多么珍貴。
記者搭上越野車,隨156隊奔馳在連霍高速路上,時速110多公里,目之所及全是巨型風車,有的甚至延伸到最遠處的山腳。新疆風力大,風車收集起來的風力轉化成電力,被運往內地進行電力支援。事實上,新疆的礦產資源非常豐富,光石油、天然氣的總量就占全國預測總量1/4以上,而已發現的礦產種類占全國礦種4/5以上,是西部大開發的重要基礎。
“新疆的美無法用言語形容!”李憶祖對記者感嘆。10年前,李憶祖寫了封信寄到中央電視臺,希望他們有機會來新疆拍攝。之后,他寄了一張新疆風光的照片過去,結果很快就收到科教頻道工作人員的邀約:成為拍攝組的隨行地質專家,參與科普電視節目《地理·中國》的錄制,介紹新疆地理。
一開始,編導告訴他:“李老師,隨行專家每集鏡頭可能只有幾十秒。”“沒我的鏡頭都行!”李憶祖答。結果,一直拍到了2018年。一次,他們來到新疆的大河開都河。編導撿到一塊紋路復雜的石頭。李憶祖一瞧,辨認出是“綠簾石”,據此判斷,數億年前這里是海洋環境,經過數次抬升才有眼前的開都河。李憶祖帶節目組走遍新疆戈壁、天山、河湖,不少人從這檔節目認識了“白頭發、五官深邃,操著京腔”的李憶祖,節目豆瓣評分近8分。

左圖:李憶祖參加央視《地理·中國》節目錄制。圖為他在節目中講解新疆地質。(視頻截圖)
右圖:在上世紀80年代,李憶祖組織舉辦地學夏令營。圖為學生在野外學習攀巖。
節目制作期間還有段小故事。李憶祖希望節目組在對他的介紹上能寫“原156隊工程師”。在他心里,“搞地質的人或許不善言辭,但有耐心、能吃苦。地質勘探隊員為勘探事業做了很多,許多人一輩子默默無名。我的地質生涯大多是在156隊度過的。所以我當時想,如果節目把隊伍的名字打上去,至少能讓觀眾知道他們的存在。”
如今,156隊的工作者已經到了第三代。除了早期援疆工作者的后代,還有通過社會招聘的大學生以及引進的高層次專業技術人才。對這群“80后”“90后”來說,勘探環境不那么艱苦了。比如,做測量時可以用小型無人機,勘探隊員不必長期待在地表六七十攝氏度的地方;一些無人區建了簡易道路,車輛可以進入,設備入場不用靠人拉、用肩扛。
但他們也面臨新挑戰。這就要提到李憶祖的小擔憂:因為溫室效應,在某種程度上,煤炭被污名化了。
煤炭如今仍是中國最主要的能源之一,新疆煤炭資源約占全國煤炭資源40%,位居全國第一。煤炭在燃燒過程中會排放溫室氣體,長久以來被認為傳統、低效,在公眾印象中一度“談煤色變”。
近年來,中國推動節能改造,至2018年底已有70%煤電機組實現超低排放,建成了世界最大的清潔煤電體系。地質勘探工作者還在煤炭的形成過程中發現了清潔能源——煤層氣,俗稱瓦斯。這是一種在煤形成過程中同步形成的天然氣,吸附在煤基質表面為主,是目前在全球崛起的一種潔凈新能源。據估算,新疆煤層氣總量約占全國煤層氣的1/4,當地首個煤層氣示范區項目就由156隊承建。
5月10日,記者來到位于烏魯木齊西山區的煤層氣基地。這里正在進行排采,也就是用磕頭機將煤層裂縫中的水排出,便于讓煤層氣產出,之后將其運輸到集氣站進行調壓就可使用了。記者眼前的兩口井日均產氣量約2600立方米。156隊地質科科長郎海亮告訴記者,在傳統的煤炭開采中,礦工下到井下開采煤炭,煤層氣順勢暴露在空氣中流失了,是對資源的一種浪費。如今抽取煤層氣,既補充能源儲備,又降低井下瓦斯含量,有助于減少煤礦后期開采中可能發生的風險,提高安全性。煤層氣工程中心的馬婷是名“90后”,從中國礦業大學畢業后就來到156隊工作,專攻煤層氣勘探,是地質工程師。她曾做過統計,日產1萬立方米的煤層氣大約可以滿足200輛加氣車加氣。
幼兒園的小朋友也聽過他的課
李憶祖之所以和扎根新疆的三代地質工作者那么熟悉,還因為他是一名教育工作者。
早期,地質員整天跑野外搞勘探,一離開就是幾個月,沒時間照顧孩子,后代的教育成了難題。全國有不少地質勘探隊伍會建立子弟學校,開設小學到高中的課程,讓這些孩子得以接受教育。
156隊也曾有自己的子校。上世紀80年代末,156隊子校找到李憶祖,請他教課,他就此成為教育工作者,后任校長。從野外到課堂,李憶祖有點兒不適應,便想著法子形成自己的方法。比如組建地學夏令營。
李憶祖想讓學生到野外開展活動。“我們煤炭系統的孩子真的能吃苦!”那時設備不夠先進,野外活動是實打實的,學生到深山峭壁攀巖,圍成圈扎成“人墻”站在湍急的河流學習行進……李憶祖解釋:“他們以后不一定搞地質,但地學科技活動大多在野外進行,要和‘困難’‘艱苦’打交道,具備了這種精神到任何行業都有用。”這項活動一辦就是10年。
后來,李憶祖到自治區原煤炭廳子校(現烏魯木齊市41中)當校長,之后到烏魯木齊市教育局工作。1998年,李憶祖正式退休,還參與對新疆年輕人的教育工作,先后任烏魯木齊市關心下一代工作委員會常務副主任、自治區青少年科技講師團講師。此后20年間,他講學867場,聽課人數超38萬,內容有家庭教育、民族團結、黨史……聽課的還有家長、教師等。蘇紅梅畢業于烏魯木齊41中,曾是名教師,她對李憶祖印象很深:“藍眼睛,一身風衣,總戴鴨舌帽,聲音洪亮。”她記得學校曾請李憶祖給老師講課,他舉例分享老師如何為不同家庭背景的小孩設計教育方案。
其實,對聽過他講學的人來說,更多是通過言傳身教學到了東西。蘇紅梅和李憶祖后來熟識,有次去看望李憶祖,還沒進小區就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快遞小哥和保安因誤會爭執不下,李憶祖一拐一拐地挪到他們之間,開始勸說。蘇紅梅說:“我當時想,他年紀這么大,拄著拐杖勸架。我們難道不受感動嗎?”
李憶祖是個活在當下的人。
這些年常有人問他:“為何不去找生父生母是誰?”“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李憶祖對記者笑道。“身世是啥,我早就不在意了。我和在中國遇到的人感情太深了,養父母、地質隊、同學、學生都對我那么好。”當然,還有他的老伴。
李憶祖妻子曹錦霞是蘇州人,也是地質工作者,曾在156隊從事檔案工作。“以前跑野外、拍節目,一走就是幾個月,沒時間陪老伴兒,現在要把時間都留給她。”兩人至今住著70平方米的老房子。2018年,烏魯木齊開通地鐵1號線。那天,李憶祖和老伴互相攙扶著,興致勃勃去搭地鐵,一出地鐵口就是植物園。李憶祖記得當時的風光:“陽光真好!菊花真美!”(本刊記者 陳霖)

李憶祖和妻子曹錦霞在公園里。